自从静安诗词社开了微信群,平日里茶余饭后就多了许多乐子,大家常在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品诗谈茶,捎带着聊些八卦。有一回,不知是谁在诗里写到了牵牛花,便有人借着话题说起“牵牛花”的掌故来。我想起电视剧《甄嬛传》里面说,牵牛花又名夕颜,因为夕开朝落,无人欣赏,恰似宫中的薄命女子令人叹息。然而,这话刚抛出去,就立刻有人指正道,“夕颜”其实是一种白色的葫芦花,而真正的牵牛花是朝开夕落的,在日语中叫做“朝颜”。
“朝颜”、“夕颜”一字之差,便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花朵,日本人造词的思维却也有趣。朝、夕、颜都是从中国学去的汉字,意思也是中国旧有的意思,但排列组合法却是按照日本人的理解,相比之下,中国人“葫芦花”、“牵牛花”的叫法,反而显得俗了。当然,我没有推崇日本人的想法,但若写到诗词里面,用“夕颜”确乎比说“葫芦花”更有诗意,更富美感,而这种美感,也许就是陌生的汉字组合所造成的效应。
日本俳句中有所谓的“季语”,类似于中国诗歌中特定的时令“意象”,比如写春天,难免花、柳、莺燕,写秋天,便是寒蝉、枯叶、冷月等等。日本的“季语”,常常是全部写做汉字的,叫法却和中国不同,往往显得很古雅,前面所说的“夕颜”便是一例。此外,如“青岚”意为初夏的微风,“不知火”意为鬼火,杜鹃则叫做“不如归”。单看这些词,一方面字字皆识,却又不合常理,但一方面又能“心领神会”得出,有时便觉得蛮妙。
前一阵,从同事那里偶见一本《日本三笔三迹》,所收的都是日本平安时代的书法帖子。其时受晋唐书风浸染颇深,帖子纯用汉字书写,有些是唐诗,有些是日本人自己作的汉文尺牍,可惜字用行草,又没有释文,只能约莫看出个大概。但正因为看得似懂非懂,才觉得有种朦胧的美感,像藤原佐理的《诗怀纸》起手云:“暮春,同赋隔水花光合,应教一首”,又有注解云,安和二年三月十四日,“太政大臣移座花下,赋一绝,隔水花光合。”岂不是日本人在效仿兰亭雅集,曲水流觞?
这位日本贵族学习王羲之书法,笔力颇为潇洒,看到“隔水花光合”一句,顿时画面感就出来了。然而,等我请教了一位书法老师,将那首汉诗全部释读出来后,却又非常失望。诗云:“花唇不语偷思得,隔水红樱光暗亲。两岸芳菲浮浪上,流莺尽日报残春。”筋骨柔弱,不脱南朝习气,放到汉诗里面,不过平平而已,“隔水花光合”那种清新脱俗的惊艳感,竟霎时荡然无存了。
一直向往俳句里“古潭蛙跃入,止水起清音”这样清雅的句子,但买了汉译的《万叶集》来看,才发现大半不过拗口的乐府诗。有时候反而觉得,看译文不如看原文,看得懂原文,不如看不懂原文。对于俳句,若只看几个熟悉的汉字错落于陌生的假名间,强行“不懂装懂”揣测意思,说不定更能激发出诗意的想象来。
王国维说,“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句,“妙处唯在不隔”。我原本是举双手赞成的,但后来仔细想想,若是所有的句子都能一眼望穿,岂不很乏味?也许,在“隔”与“不隔”之间,看得朦朦胧胧,似懂非懂的地方,才是最美的,或者是最令人心动的。好比隔帘窥望的佳人,明眸顾盼,似对自己有意,又似无意,有意无意间,才最使人流连。
突然想起红楼梦里香菱咏月的句子,“余容犹可隔帘看”,说的也许就是这种意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