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竟是一片悲声
段光清心中所虑,是怕鄞县如此地大张旗鼓、严刑峻法,恐会激生民怨。他在浙江数地为官多年,对此地民风民情多有体察,却也未曾参透。就说宁波鄞县,那里慈孝之风尤盛,又重教化,自宋以来,鄞县就是国中举人、进士最多的地方;再是佛寺香火之繁盛兴隆,恐国中无出其右。如此说来,宁波地方的百姓应是重文识礼,温良平和。可是一俟见欺受辱,浙东地方的百姓却并不一味地谦和忍让;只要认定主张,小者执拗倔强,大者血脉贲张,历来史事中,好义重节者,不乏其例。百年前鄞县举人张苍水率众抗清,转战十九年,不折不挠,杀身成仁;又有亡命抗清的“六狂生”、“戊子五君子”、“管江三烈士”,事败死节,多有自缢或携家室自焚者……现在抚台大人指他说话,段光清只好起身揖拜,再入座说道:“禀大人,鄞县先进,卑职自当效法。眼下江山县正以官军与团练协力,时时于县城与各乡巡视,不敢稍有怠惰。”停了一下,段光清又道:“卑职以洪逆造反,多有应者之情势,恪以警醒者,是以地方绥靖,唯在安定人心。”
其时冯翊那里,已着差役赴周韩村周宅查抄有无反清物证。小妾田氏刚回娘家去过转来,惊闻老爷已犯牢狱,大娘卢氏携小儿女又被慌忙接去了娘家;正不知所措,就遇到了凶神恶煞的官兵闯入宅中大肆搜抄,宅中顿时破败狼藉……未经世事的田氏如何承当得起,失魂落魄、心惊胆战的,只觉得天崩地陷。晚上一人,可怜心神摧折的田氏,竟寻一条素绢系梁,上吊死了。大年初一的一句哭诉,竟然一语成谶。
现时十里八乡都在传说,周韩村几个村老,用一顿老酒,挑唆得一个秀才上书衙门,结果惹恼了县太爷,秀才被责打八十大板,还被关进了牢房。这样的风声传言,让韩阿公、长脚头阿炳等人听了,如坐针毡、无地自容。可是,更将几个村老逼到火头上燎烤的,是周家大宅的小娘子,因为这件事情,上吊自尽了!韩阿公几人虽然已是乱无方寸,还是商议了先将人入土为安。
等到燃着的芝麻桔秆在土穴来回“暖圹”以后,棺木开始入土。就在此时,忽然就有人高喊一声“冤枉啊”,随即哭泣起来,这动静立时便传染给了众人,郁积的怨恨愤懑恰如开闸的塘水,坟地里竟是一片悲声。长脚头阿炳多日来压抑沉闷,头都抬不起来,此刻被这众人的激愤撩拨得头脑一个激灵,厉声吼道:“到他城里衙门去,讨问个究竟!粮税不公,秀才上书,到底犯的什么王法!”
众人一愣,顿时静场,又多将眼睛看着韩阿公。韩阿公闻声先也是一震,继而豁然开朗,像是从极度的郁闷里挣脱了出来。连日里,他心中只被愧疚咬噬着……本来乡里农人,一心一意只在小民衣食生计上,只是这生计的底线被官府糟蹋作践了,他们这才央求秀才帮忙陈言,却不想因此就将秀才折进了大牢。清凉潇潇的风头里,白发巍巍的韩阿公仿佛醒过神来,遂铿锵喊道:“对呀!就到他城里去,到衙门去讨问个明白!”肚皮里是又在喊道:就是搏出性命,也要去的!不说秀才与小娘子冤枉,就讲人家家破人亡,自己没有个出头担当,这做人不起的呀!坟地里立时众声响应,人群骚动,“到城里去!”“到衙门去!”
风,起之于青萍之末。这几日里周祥千身心觳觫,又浑浑噩噩,不分白天黑夜,恶梦连连。长庚扶持着秀才解溲,见他仍旧魂不附体的模样,悄悄问张潮清道:“莫非是秀才的脑子给板子打坏了?”张潮青斥道:“你晓得个什么,那是因为冤的!”
果然是冤屈二字,让周祥千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不能自拔。是人,宁可吃苦受难,唯独不能蒙冤受辱。而这冤屈于人,确又有着莫大的效力,它能一下子将人逼到摧神伤情的绝路。
这时候,李芝英由狱吏引着蹑足跨进牢房,虽说已花银子转入了“净舍”,却也与牛马棚无异,还有一股子的腌臜气味……蓦然见着周祥千,他竟是吓了一跳!周生干瘦苍老,已经脱型。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李芝英心神颤抖,问道:“如何?”
周祥千眼神直直,勉强一笑:“不如何。”李芝英顿一顿,叹道:“哎!那日……你怎么又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