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一语成谶。
陆文夫先生在62岁那年,与医生有一段对话。医生问:“你要命还是要酒?”他在愣怔片刻后回答:“我要命也要酒。”“不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二者必取其一。”文夫先生与医生商量:“能否来点儿中庸之道。酒少喝点,命少要点。如果能活80岁的话,75岁就行了。那5年反正也写不了小说,不如拿来换酒喝。”医生无奈,约法三章:每天白酒不得超过一两五、黄酒不得超过三两。
先生于2005年7月9日仙逝,享年77岁。离世距今正好十周年。我想,今天我们在缅怀先生时,也许他最想听到的赞誉声,并非是称他“小说大家”、“小巷文学代表”、“苏州文化名片”乃至如何“人品文品俱佳”等等。我猜想,他最想得到的一顶桂冠是“酒仙”。称他“酒仙”可算是名至实归的。他有多篇散文写到喝酒,写别人喝,也写自己喝。一写到酒,他的文字忽然就格外精神抖擞、摇曳多姿、酒味十足。我一一品读过来,终于悟出点门道来了。真正够格的“酒仙”,喝酒是无须找理由的:天气晴好要喝,天气阴冷也要喝;有朋友自远方来要喝,无人陪伴也要喝;有下酒菜要喝,无下酒菜也要喝,君子在酒不在菜也……据说,先生常常独自一人在茶楼上,就着一壶酒几碟小菜,欣赏着窗外的小桥流水,桃红柳绿,从中午滋滋地喝到日落西山,其饮姿之潇洒,赛过今日时尚人士品咖啡呢?
先生那些精美的佳构,是否就是在这“滋滋”声中灵光闪现出来的呢?“李白斗酒诗百篇”成为酒与文学关联的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如果先生不擅饮酒,能否写出《美食家》这样经久耐读的小说名篇呢?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先生对酒的痴迷,其实与他的创作心态是紧密相连的。他在文章中多次引用李白那句诗:“自古圣贤多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从这里,我们就可以想见,酒杯中折射出的正是先生淡定的生活观和名利观。“醉卧文坛君莫笑,青史留名有几人?”也许这是先生最喜欢和得意的写作心态。对于名利,先生在散文《清高与名利》有清晰的表述。先生并不完全排斥正常的名利追求,但他认为应该有一个“度”,如果越过了这个“度”,对外则破坏环境,对内则损害身心。
今天有些年轻的写作者,似乎对别的不感兴趣,只对“资本”感兴趣。我曾在一个作家榜的颁奖典礼上,听到两位当红的网络大神在台上相互抬杠,一个说:“我的最大特长就是码字速度快。”另一个说:“在我面前你还敢说你码字速度快?”前者立即无言可对,因为后者在圈子里创造了数年靠码字获得4个亿版税收入的惊人纪录,曾连续7个月在网络上每天更新万字左右。对于这类作家,有位文学评论家曾用“文学资本家”来为他们定位。他们成为年轻人心目中成功的偶像。但过度追逐资本的写作者,究竟能为我们的文学经典库藏里提供一些什么东西,是有点令人生疑的。
因此,我觉得凡有志于从事文学写作的人,即使不能像陆先生那样成为“酒仙”,但确实需要有先生那样一种超然于名利之上的心态。有“利欲”,但不宜“熏心”;可以“索取”,但切勿“害人”。在文学这片圣土上,如果你做不到为环保贡献心力,起码不应增加污染。
请仔细听听,飞翔在宇宙天地间的陆文夫先生,正微笑着面对滚滚红尘,慢言细语地说:“醉卧文坛君莫笑,青史留名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