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泽征尔是享誉世界的指挥大师,村上春树是一流的文学家,两人的交集是古典音乐。2009年底,小泽征尔作了食道癌切除手术,在疗养康复阶段,村上对他多次访谈,非常深入,情趣盎然。村上春树将之整理出版为对话录——《与小泽征尔共度的午后音乐时光》。
村上春树具有深厚的古典音乐修养。比如,小泽征尔回忆卡拉扬与少女时代的穆特合作录制莫扎特、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之后,选择小泽作为穆特的下一个合作伙伴,他只说录制了“拉罗的西班牙什么的……”具体的曲名已记不清楚,村上马上接口:“是《西班牙交响曲》。记得我有那张唱片。”在谈论马勒时,村上从小泽1977年、1987年指挥波士顿交响乐团两次录制马勒《第一交响曲》,2000年与斋滕纪念管弦乐团合作录制 “马一”,三个“马一”版本所体现的曲风变化说起,进而谈到马勒作品的复杂性与“弗洛伊德的味道”,包括自己去捷克南部马勒的故乡游览加深了对其作品的理解,其知识面之广,见解之深刻引人入胜,令人折服。
小泽谈到年轻时追随卡拉扬、伯恩斯坦深造,两位大师对他的提携和关怀,以及自己的刻苦学艺,令人难忘。小泽在纽约担任伯恩斯坦的副指挥时,报酬很低,只能租住半地下室的公寓,每天早晨起床打开窗就能从窗口看到行人的一双双脚。虽然生活艰苦,但他非常勤奋用功,当时伯恩斯坦有三个副指挥,另两个副指挥常到外面去赚外快,因此,小泽除了要熟悉自己的曲目,还要准备另两人的曲目,以随时应对伯恩斯坦的差遣,上台排演作品。机会总是降临到有心人身上。在做卡拉扬的副指挥时,他跟着卡拉扬学会了用钢琴弹奏整部的莫扎特歌剧《唐·乔万尼》,两年后,卡尔·伯姆因病无法指挥《女人心》的演出,小泽征尔受命救场,一举成功,《女人心》成了他平生指挥的第一部歌剧。
听小泽征尔讲前辈音乐家的故事,也饶有趣味。小泽征尔的长女出生后,伯恩斯坦来看望他们,他高兴地抱起孩子就往空中抛,还说能用这种方式和孩子沟通,把小泽夫人吓得半死;奥曼迪欣赏小泽的才华,邀请他来费城管弦乐团做客席指挥,送了他一根质量很好的指挥棒,还让他自由使用自己的指挥室,小泽看到抽屉里满是同样的指挥棒,便顺手牵羊取走了三支,结果被奥曼迪的女秘书发现了,弄得他好尴尬;卡拉扬晚年与柏林爱乐产生裂痕,掌控力下降,有一次排练马勒的《第九交响曲》,演奏员竟边排边聊天,卡拉扬批评了也无济于事,他便转过身高声问小泽:“喂,征尔,有没有见过排练时这么吵闹的乐团?”演奏员们发出了笑声,小泽却窘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自然,小泽征尔对于音乐透彻骨髓的认识,更能给我们以启发。在谈到贝多芬与勃拉姆斯的区别时,他的评论言简意赅:“贝多芬的乐曲能够比较清楚地观察到管乐器与弦乐器之间的对话。勃拉姆斯则是通过融合两者来创造音色。”他还告诉我们:音乐家的理解力比记忆力更重要。在比较莫扎特、贝多芬作品与马勒音乐的差异时,小泽一语道破天机,莫扎特、贝多芬作品“有一个明确的形式框架。而马勒的意义就在于瓦解这种形式框架,而且是刻意瓦解”。
小泽是个十分坦诚的人。当村上春树谈到音乐对他写作的启示,将文章的节奏类比音乐的节奏时,小泽坦率地回答,他不知道文章也有节奏,所以不太了解村上形容的那种感觉。村上向他请教,为什么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多少人欣赏马勒的音乐?他想了一会,然后实话实说:“这……我也猜不透。”这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实事求是,比起那些装模作样的半吊子“音乐家”,境界不知要高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