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苏浙的苏锡常、杭嘉湖、宁绍温等地方来说,上海就像被簇拥着的一艘大轮船,虽有水面阻隔,但她所犁出的航道、溅起的浪花、闪亮的灯光以至挥舞的旗语、飘荡的歌声,无疑能顺着风贴着水,或潜以默化或风生水起地渗透、浸漫、熏染和感化的。亦因此,“去上海”成为这些地方百姓几代人信念的酵母,俟稍有一点点条件,便热烘烘地膨胀起来。
吾乡绍兴上虞,对此亦如是,且形成了几个“去上海”的高潮。未能脱俗的当然还有我们夫妻两个。考虑到女儿已读“上外”,终究要做上海人,故也像周边儿女在上海的同事、朋友一样,女儿尚未毕业,便花百万余元钱在浦东北蔡的成山路博华路边,买了一套七十来平方米的酒店式公寓,算是为登上上海这艘大轮船的女儿拿了一张船票。
北蔡的成山路博华路一带,虽然开车到陆家嘴不用20分钟,7号线地铁和公交线路亦称得上便捷,但走在马路上,很少能看到原住的上海人,十有七八是河南、安徽、四川的各色打工者和像我女儿这类已买了或租了船票的“准上海人”。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一天傍晚为买一个打火机,我从博华路南端向北走了二十来分钟,除了那些河南人、四川人开的建材铺、小饭馆、旅社、小吃店,愣是找不到买个打火机的小超市。印象更深刻的还在于那些河南、安徽、四川的打工者们,他们或三五成群地簇拥在小饭馆、小吃店的里外聊天、吃喝,或男女老幼地在建材铺、旅社门前打牌、玩耍,那份心定神闲的熟稔和随心所欲的恣意,大有我的地盘我作主、早把他乡作故乡的主人感。亦因此,我对“谁是上海人”这一问题,忽然有了欲罢不能的纠结和挣扎。
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是,老一辈的上海人中,到外地就说我是上海人,在上海则喜欢说我是宁波人、绍兴人、扬州人的并不在少数。这样的双重身份认同,对廓清“谁是上海人”,更添了一份复杂和纠结。
其实,对于判别谁是上海人,也有一个十分直接的方法,那就是所说的语言。“谢谢侬,谢谢侬噢。啥辰光叫小姑娘到阿拉屋里来白相。”曾与已故去两年多的沪上著名女作家程乃珊老师有十几年的交往,每次与程老师通话,她那一口腔糯音甜的上海话,将海派文化的滋味和风韵,体现得淋漓尽致。也有相反的,譬如吾乡有些在上海搞了二三十年建筑的小老板们,偶尔遇在一起,半是方言半是上海白的语言,上海人听不大懂不说,最后弄得连上虞人也要请翻译了。
当然凭所说的语言判别谁是上海人,方法虽直接,但不乏有点简单和肤浅了。真正有把握的判别,去读张爱玲、王安忆的小说,程乃珊的“上海TASTE”、“上海FASHION”,包括刚刚获茅盾文学奖的金宇澄的《繁花》,当是不错的选择。而《新民晚报》不时推出的“上海闲话”专版,既系统爬梳上海话的来历、变异和时代沿革,又个体解剖上海话的指向、含义和使用场合,其活色生香的知识介绍和烟火浓重的生活气息,不仅对判别谁是上海人,乃至对无数欲圆“做一个上海人”梦者,皆是殊为难得了。
或许有人会说,在世界都成为地球村的今天,再纠结和探究“谁是上海人”,颇有点“九斤老太”似的不合时宜了。话虽有理,但我想说的是,对微观层面的个体而言,由外地移民而成约定俗成的上海人,昔日二三代人的由“时间换空间”的过程,谁说不是充满了优胜劣汰的竞争、奋斗,天不我待的机遇、时势,以至于不堪回首的失败与挣扎。这个由“时间换空间”的过程,作为海纳百川的海派文化的另一种解读,过去存在,现在以及将来依然会同样存在,无非时间和方式有所不同而已。而对宏观层面的城市而言,如何对这个由“时间换空间”的过程,给予更多的制度惠泽、人文关怀以及文明引领,这或许也是海派文化发展进步中一个不应忽视的任务。
令我们夫妻大跌眼镜的是,女儿毕业后在浦东汤臣大厦的一家银行里仅仅干了三个月,便死活回浙江了。她给出的理由是“既听不懂上海话,也不会说上海话,无法和客户打交道”。对比女儿,想想博华路边那些或三五成群或男女老幼聊天、吃喝、打牌、玩耍的河南、安徽、四川的打工者们,我最大的收获是对“不懂不怕、半懂半怕、全懂全怕”这句老话,有了更新也更宽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