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在外公的背上看风景

　　从当铺对面往海防路方向走的那条弄堂是391弄，第一家是棺材店，所谓的棺材店，实际上也就是殡葬的花圈、寿衣、蜡烛、锡箔店，有的时候还会看到卖纸人纸马的烧祭用品。我对于民俗学的兴趣就是从棺材店的各种烧祭用品的设计、品种上来的。那是真正民俗学要研究的内容。过了这家店又是一家小杂货店。然后是一条颇为壮观的姚家弄堂口。再过去，就是我很多同学们的住家，“公安坊”。这是一条比较大的支弄。过了公安坊，就渐渐是蒋家巷的尾声了，这里有着两排笔直的墙，右边是高的简直有点离谱的墙，有一个高耸入云的方形建筑，据说是纺织厂的车间。左边的墙，围出了两幢大大的花园式洋房，据说是民国时期一位资本家为他的大小老婆分别建造的。两幢房子至今还在，最近我回去还参观了，用料考究，坚固结实。据说后来被充公后住进了很多人家。弄堂底是一座公共小便池，穿出这条弄堂，就来到了海防路，对面便是海防中学。

　　如果从昌平路左边的一排进去，第一家小店是蒋家巷居民经常要去的宝泰店，实际上就是今天的日夜商店，然后是豆腐作坊豆腐店，我的同学小豆腐住在那里。然后是娘舅店。为什么叫娘舅店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每次去娘舅店都会看到一个长着马脸、脸上有着几块黑斑的慈祥老人。他就是娘舅店老板娘舅。娘舅店过去间隔着一条小弄堂，向西通往西康路出口。这里往前走则是大饼油条摊，间隔还有一家小小的餐馆供应各色炒菜，味道不错的。中间有几条小弄堂，住着很多人家。一条弄堂通向300号，300号是一个单独的大院子，里面曾经有过私立学校。在蒋家巷中名气很大。

　　位于宝泰店附近是一个剃头挑子，剃头师傅老刘远近闻名，特别对于不肯剃头的小孩子有一套哄骗的本事，所以他的生意非常好。

　　带着全家逃难的我外公王善宝是浙江吴兴人。今天已经很难把我外公的相貌非常确切地描述出来，只有他留下的那张黄黄的带着时代旧迹的照片上，看去是一个富态的中年人模样，这是他54岁时（民国27年）所照，刚刚逃难到蒋家巷之后的第二年。那胖胖圆圆的脸上，一团和气。这与我心中保留的形象差距太大。我觉得外公没有那样胖。他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我7岁的时候外公去世，那是1959年，我顶顶记得的是，他慈祥瘦削的脸上留着一撮山羊似的小胡子，花白。额头上的皱纹一条条像24路电车线一样，堆集着愁容。

　　据说我外公是个非常封建和非常威严的人，全家上下都怕他。但是我的印象中他却是一个可爱的小老头。我出生时他已经70岁了，7年之后就去世了。对于我这个最小的外孙，外公自然是溺爱有加。我5岁上余姚路幼儿园，他居然每天亲自送我到幼儿园，路上我常常找借口走不动了，总要外公背我。最近为写作此文，翻出了当年的幼儿园家庭联系册，这是幼儿园老师与家长的联系通道，上面记载了当时高智敏老师与我父亲吴伯毅之间有关我的各种表现和成绩内容，也记录了我初入幼儿园时和毕业时的身高体重之类。入园时我身高107厘米，体重34斤。也是不轻的分量啊。70多岁的外公只好背着我走。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一段段由外公背着走的路，竟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候。我在外公的背上看风景，看人生，才认识了蒋家巷这条弄堂。一到了学期末，高智敏老师就要花四页纸的篇幅来记载儿童整个学期的表现和成长进步。例如害羞、发言大声响亮、有礼貌跟老师说早上好但是见到其他陌生老师就不会说、爱做游戏喜欢当售票员、不太爱劳动等等。当年的教育劳动课成为一个重要的衡量学生的指标，在小学中学依然如此。因为当时提倡知识分子要转变立场就要从成为劳动人民开始，而这件事从幼儿园开始就抓得很严格。而有一条我二哥代替我父亲写的回信可以看出当时我任性的生活。他说，“琦幸被他的祖父宠爱有加，我们（父母兄姐嫂）白天都外出工作，平时只有祖父与他在一起，有的时候他不想到幼儿园来，甚至还会哭。希望老师教育。”最后家中提议，父母是星期一休息，是否可以不到幼儿园来。高老师说：“经研究后，为了让教育更好地为生产服务，我们同意琦幸星期一不来幼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