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隔壁郭家的二哥郭振德和妹妹郭小萍都是区少年宫合唱团的,每个星期都有一次穿着白衬衫、蓝裤子、裙子去练唱,手里拿着放歌谱的夹子,我看着心里欣慕。
学校也有合唱团。每个星期也有一个下午练唱,我就在音乐教室外面听,偷偷张望一下,指导合唱团的是教音乐的张老师,她的两根辫子很长,每个同学也都拿着放歌谱的夹子。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同学能够参加合唱团。
现在的小学老师让学生写作文要有好词好句,我也来用几个“好词好句”形容形容当时的小学生梅子涵:欣慕,向往,渴望,在音乐教室外徘徊,又有些羞赧。
终于,有一次,练唱结束,音乐教室里只有张老师一个人,她在整理钢琴上的歌谱,我,小学生的梅子涵,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对漂亮的很长辫子的张老师说:“张老师,我想参加合唱团!”
张老师可以说什么呢?她可以说:“合唱团的人数已经满了,现在不增加了。”她可以说:“参加合唱团是要班主任推荐的,你去对班主任说吧,让班主任来找我。”可是张老师却说:“你唱一首歌给我听吧。”
我已经忘记了我唱的是什么歌。只记得是音乐课上教的。只记得张老师重新打开琴盖为我伴奏。只记得还没有唱到最后一句我就发出了杀鸡的声音。“杀鸡”懂吗?就是声音喊得撕裂了。可怜啊,那才真的叫无地自容!脸一定都红到屁股了。
不可思议的是,张老师说:“下个星期三,你来参加,合唱团是每个星期三下午活动。”张老师给了我几张歌谱。我奔回家,对外婆说,我参加合唱团了,我要买一个夹子!我挥挥手上的歌谱。我只要买正经东西,我外婆立即就会给我钱。有一次,我说,我想当木匠,她就立即给了我两元钱,结果我不但买了榔头、钳子,还买了一大包钉子。
小学生时有过毅然决然,可是长大以后我却绝不敢在众人面前独自唱歌。张老师爱护地接受了一个小孩心里诗意的盛开,但这不意味着他能登上歌坛。成长是渐渐的事。
在农场砖瓦厂当知青时,经常举行联欢会,看着吴文异、孙建军他们在台上英勇无比地唱歌,不明白他们的胆子是哪儿来的。吴文异是女高音。孙建军是男高音。高音在知青时的梅子涵心里,是天空。
后来我进了文学界。很多年里,文学界有开不完的笔会。笔会时每晚联欢,后来是每晚唱歌。什么样的喉咙不敢唱啊!可我只敢坐着听,而且要坐在不显眼的地方。我时刻准备着有人喊:“梅子涵来一个!”那么我就彻底完蛋。那么我的年轻的心和体面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有一次,一个出版社的女总编,我的“著名”小说《双人茶座》就是她发表的,她像一个老大姐,走到我面前,一把拉起我:“来跳舞,子涵,别总坐着。”
我死无葬身之地了:“啊不行不行,我不会跳的不会跳的!”
“跳!我请你跳你还不跳!”她是武汉人,声音很豪杰。
我的《双人茶座》是写一个男孩子想象着邀请一个女生到咖啡馆去喝咖啡,咖啡馆里正响着轻音乐《双人茶座》。那是一种想象的浪漫,可是现在有人真实地邀请我浪漫了,我却遮头盖脸,拎不清,没有男人样子。跳,兄弟视死如归不要脸了!
“子涵,你的节奏感这么好,怎么不跳舞啊?”老大姐总编问。
我开始注意自己的脚,节奏感真的很好!
那一晚,我没有死,年轻的心也没有破碎,跳舞原来很容易!
跳舞没有完蛋,那么唱歌还会死无葬身之地吗?接下来,在有歌唱的日子里,我再不是坐在下面听,然后在心里嘲笑别人,哈,这水平也唱!而是拖住一个唱得比较好的陪我一起唱。等我觉得自己有胆子单独唱了,就立刻甩了他:“现在我一个人唱!”哈,这种“卑劣”的手法非常好呢!
没有很多日子,大家还来不及精神准备,我已经成为星。星知道吗?就是不可能杀鸡,也不可能像鬼叫。什么高音是天空,潜质出来了,现在没有我怕的高音了!谁唱不上去,就把话筒递给我,我现在简直成了专门搭救高音的。我成了中国儿童文学界没有被公认的“情歌王子”。
如果有机会,你可以邀请我唱歌。我最近的歌单是:《天使的翅膀》《携手游人间》《别哭我最爱的人》《好久不见》《因为爱情》。陈升的《风筝》会唱的人没几个,我唱得很好,虽然可能不能把你迷倒,但是我肯定把自己迷倒了。最重要的是迷倒自己。
我毕竟在张老师面前勇敢过,在她的合唱团唱过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