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外滩茂海新村,经典的老上海公寓,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
记不清哪一年,父亲在家对面,种了一棵香椿树。说来也奇怪,幼时这树干有两个分枝,长到后来居然两枝合一,浑然一体;树干笔直粗壮,长成院内最高,任台风肆虐,不歪不倒。香椿树的枝叶一直挂到我们家二楼的窗口,母亲常常伫立窗前凝视。
香椿树见证了一个中国普通家庭的悲欢离合、和睦恩爱。它也像父亲,正直、坚毅、善良……
父母都是四川人,生活在小县城的一个封建大家庭里。父亲爱读书,有志向。上世纪40年代初,婚后不久,父亲考上了吴淞商船学校——盛宣怀创办的百年名校,航海家的摇篮。母亲留在老家抚养年幼的大姐和哥哥。
大学毕业后,父亲成了一名国际海员,浪迹天涯。父亲每到一处,就写信回家。姐姐回忆,母亲忙完一天家事,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遍遍读家书,热泪盈眶。父亲自外出读书十多年没回家,时时想念母亲,牵挂孩子。1947年,父亲在香港招商局工作时,买好了房子,让全家在港团聚。可封建大家庭不肯放掉“摇钱树”。直到解放后,母亲带着大姐和哥哥,半个月的颠簸,来到上海,全家终于在茂海新村团圆。
新中国建立初,国家建设急需高级航运专家。父亲被安排到上海社会主义学院学习,加入了九三学社,投身祖国航运事业。
父亲是船长,工作在外很少在家。然而,只要回家,永远是全家最快乐的时光。父亲手巧,修窗栏、砌花坛、做家务,样样在行,每次回家,他都要给那棵香椿树施肥、整枝。邻居夸父亲是“万能船长”。
每当父亲远航回来,母亲精心烹制父亲喜欢的川菜,收拾行李。父亲患有高血压、糖尿病,母亲总要安排他去看病配药。我们五个子女常说,父亲是一船之长,母亲是一家之长,他们一辈子互敬互爱,建设大家和小家。
“十年动乱”中,父亲被莫须有的罪名打倒,抄家、批斗、下放劳动。母亲也受到了牵连,在里弄里被批斗、监督劳动。严寒的冬天,父亲在冰冷甲板上劳动,母亲顶着清晨刺骨的寒风,用纱布裹着冻烂的双手,天天清扫院子。磨难摧不跨老人的意志,他们相濡以沫,挺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
粉碎“四人帮”后,拨乱反正,父亲连同母亲的问题彻底平反了。改革开放,父亲带领一批年轻人最早尝试了远洋劳务外派,出色完成任务。境外一位船商是父亲的老同学,执意邀请父亲留下来共事,父亲谢绝了。
上个月,92岁高龄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一包保存相当完好的父亲在所到国外港口城市写给母亲的信。字体工整,话语深情,他们的家庭观、爱情观是留给子女的宝贵财富。
又是落叶的季节了,家里那棵香椿树还是那样挺拔。胸怀在蓝天,深情藏沃土。
60多年前,地域相隔十多年后他们在上海团圆;如今,阴阳相隔十多年后,他们在天堂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