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6日是川端康成40周年祭,我一直在读他的文章,从《花未眠》开始,走进他孤独而清冷的世界。此后,我找到他所有的文字,希望不会漏掉任何一个细微的笔画。而《花未眠》就像童年给我留下的烙印,一旦遇见世间似花的美,便会不经意间透过这扇窗去体味它们的芳香与艳丽。
我又一次与川端相遇的契机,缘于前日,父亲从昆明空运来整箱的鲜花。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只和我一般高的箱子,各种花铺满了房间。我远远望见那束倚在沙发里的玫瑰,一路的奔波使其显露出一丝倦意,看上去是那么渴望挣脱千里迢迢中的束缚。我会意它的召唤,立即着手拆开围裹着它的层层包装,娇嫩的蓓蕾显露出来,眼前呈现的是几十只鹅黄色的花朵,晚上,我把它放在我卧室的门口,这让我再次想起川端先生的作品《花未眠》。
就像他凌晨4点发现房间里的海棠花未眠的大惊一样,第一次读他的《花未眠》,于我又何尝不是美的启迪,美的开光?此时,我注意到花束中的一支,蓓蕾初绽,静谧中似乎还会听到花苞里传出的动静,那一定是花开的声音……
重读《花未眠》,文中提及诸多近现代西方画家对美的感悟,它们或许并不被常态中的人们接受。当中引用过雷诺阿的一句话:“只要有点进步,那就是进一步接近死亡。我相信我还在进步。”初尝不禁匪夷所思,细品却正是如此。他记录了米开朗基罗临终前的感叹:“事物好不容易如愿表现出来时,也就是死亡。”毫无疑问,这便是植根于川端心里幽玄风雅的“物哀”。
次日清晨,当我从幽香绵绵的梦中醒来,看到的情景让我惊奇。昨晚鲜嫩的花苞,此刻已开始片片脱落。含着露水的鹅黄花瓣,一如《红楼梦》中形容黛玉的文字,“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纵然我飞奔过去为它们淋水喷雾,也难挽回它们的纤弱、短命,它们不再完整如故。想是我的熟睡错过了它们的盛放,却在清醒时收获了它们凋谢的哀伤,川端告诉我,这也是美,哀伤之美。当它们如愿以偿地挣脱束缚的一刻,花开之时是否已意味着短暂而寂寞的生命进一步走向终止?可惜昨晚我错过了这一幕,这正是花未眠的那个场次。
川端写作《花未眠》时,正是西方文明与日本传统文化强烈碰撞、融合的时期。他能如此深入地在这篇文章中融入历史、哲学、美学的探讨,只因他能在喧闹的世间同样心如止水,从而专注地体味着生活。我曾在一个画廊看到过一幅画作:天空中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汹涌的海涛砸向岩石泛起惊天巨浪,与此同时,画布的一角,乱石后的灌木中,鸟却在精心筑巢。我暗叹画家与大自然的心心相印,也自愧周遭的浮躁与急功近利对现代人思维方式的侵蚀,其结果往往是我们常与生活中最平凡、最普通但却是最细致入微的美好事物失之交臂。正像罗丹所说:“生活中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我们很清楚地看到,川端在这样的浪潮中执着地守护日本古典美的最后一方净土,并不断汲取西方哲学思想的精华,字里行间溢满了唯美的哲思,为他淡紫色的文章基调增添了些许亮丽的光芒。
川端先生为我们呈现了他的文学世界和那个世界的哲学,点滴中蕴藏着一种清静而微妙的美,但孤寂的他,在那个暮春的下午,却选择了去寻找自己空灵想象的旅程。
那天,4月16日,满树樱花似乎在一瞬间纷纷坠地。一向喜爱孤独的他就这样静静地离开,不留只言片语,不带一丝眷恋和牵挂,成了古代“物哀”思想的追随者。他的骤逝,也宣布了日本文学古典美时代的终结。“不着一字的死,就是无限的活”,或许这也象征日本传统“清简”的哲学理念吧。
在他的祭日,因为昆明飞来的那些花,我再次想起川端那句隽永的话语——“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是需要反复陶冶的”。让人们仿佛又看到海棠花的背影,一如先生离尘的风,裹挟着那花开的声音,那也是人类美的心灵之花绽放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