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任晓雯的小说,不能不提她的文学观。
任晓雯写过一篇文章,名字叫做《文学消亡?我的立场》。据她在微博上说,原本打算用作《阳台上》一书的序言,后因故未成,大概是被编辑割了。文章倒是不错,较为系统阐述了她的文学观念。谈到何谓文学精神时,任晓雯打了个比方,说文学就像河流,虽说时间天气不同,呈现的面貌不同,但却蕴含某种不变,任时光流转,岁月更替,依旧在那里流动,空间不变,方向不变。这恒定不变之物在文学里,就是文学精神,其表象之一就是真实性。
文学的真实性,先是讲独立,独立地体察世界,感悟各色人群。再讲客观,发生了什么,风往哪里吹,人往哪里走,季节如何变换,人情怎么世故,不虚夸,不藏匿,老老实实地呈现。如何建构文学的真实性,任晓雯认为可以借助记忆,体验、感悟、表现和洞察乃至想象力都是记忆的衍生,是组成文学真实性的必要元素。
我赞同她关于文学精神在于真实的说法,就像题材并不能决定小说价值之高低,写政治的未必就给文学加分,不写政治的也未必就减分。文学不是工具,通俗地说,文学不是吹鼓手,也不是打手。无论是谁,在文学世界里,都是一个个人,不过人性的复杂程度不同而已。以此作为观照系,解读任晓雯的小说就变得相当有趣。我们需要做的便是对比,看看任晓雯是否真按她自己说的那样做,用记忆去客观呈现一个真实世界。如果做到了,则算知行合一,要是偏了,也说明小说家的一家之言也当不得真。
先说代表作《阳台上》这篇,微博上好评很多,说她的文字极好,干净简练。任晓雯写的是拆迁,但没有轰隆隆的拆迁战斗,也没有各种抗拆手段,甚至连对抗都显得松弛,算是别样的拆迁叙事。张英雄的父亲因为拆迁被气死,穷困潦倒的小人物张英雄便伺机寻仇拆迁负责人。在踩点的过程中,他窥见了拆迁头被人欺负的白痴女儿,心生怜惜,都是可怜人,复仇之心也就淡了。
这篇小说意境的开阔就在于,没有就拆迁和反拆迁大做文章,而是穿过生活中拆迁惨案的暗影,来写拆迁背后的人物。一则展现了作者的独立态度,写拆迁题材,但不困于写拆迁事件,没有受意识形态和道德审判的影响来批判拆迁负责人。二则任晓雯客观地写了底层小人物的无奈生活,张英雄没学历,没本事,没地位,寄宿亲戚家,做着低微的工作,为人也懦弱。我以为是任晓雯匠心独运,拆迁之痛的根本是什么?是拆迁头儿?是开发商?还是别的什么?论展现拆迁案件本身,激发读者的同情,文学不及新闻报道来得直接。唯有追踪人心,文学才可能有力量。我以为这才是文学的真实性。
在《冬天里》里,浸润着同样的小说观念。人到中年的张大民活得很尴尬,下岗的妻子去做美容,她内心深处对生活的热情被唤起。相反,张大民以爱情的名义,守着已经风干的感情,卑微而又尴尬地活着,贫穷,失意,一样不缺,对他老婆的选择有着抵触,却又无可奈何。在我看来,小说的价值恰恰在于这个中年男人形象,他的自尊,自我安慰,他对生活的妥协,用对女人的干涉来维持可怜的自尊。他老婆的选择不是重点,物质也不是核心,一个失意的内心弱小的中年男人才是重点。当他走进发廊,对小姐讲述生活哲学时,才是真的悲切。
这两篇代表作品说明了,任晓雯是在按照她的文学观念进行创作。小说重心都被她作了大挪移,政治性被藏匿,文学性得以延展,足见她处理小说时的谨慎和智慧。独立的态度,好说不好做,容易走样,一不冷静便会滑入情绪泥潭。比如写拆迁,现实里多是激烈相斗,任晓雯的处理角度看似别出心裁,实则是她的文学观使然。两篇小说都写出了不一样的人,这便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