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我留下一篇春的诗,却教我年年寂寞度春时。直到我做新娘的日子,才开始不提你的名字。可是命运偏好作弄,又使我们无意间相逢,我们只淡淡地招呼一声,多少的甜蜜、辛酸、失望、苦痛,尽在不言中。”姚莉说,这首带着丝丝哀愁的《恨不相逢未嫁时》,是她哥哥姚敏与陈歌辛赠予李香兰的礼物。起因是他俩同时恋上了这朵馥郁芬芳的“夜兰香”,却又未能获得爱的回报,但这并不妨碍两位“情敌”携手,以歌传情,记录下那难忘的“三角恋”。老派文人的襟怀,今人的确无法企及。
去日本公干,在东京盘桓数日,不知怎的竟想起了那段陈年往事,忍不住给李香兰挂了个电话,号码自然是姚莉给的。虽说素昧平生,听到来自上海的问候,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讶异和兴奋,问东问西,如同孩童般好奇。不过,她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大光明”和“兰馨”,这两座与之生命息息相关的文化地标。那一口脆亮娇媚的京片子实在叫人无法和一位年逾九旬的长者联系起来。“想着该和你喝杯咖啡!”她自言自语道。无奈那几日老人正罹患感冒,医生严禁会客,终于缘悭一面。
当晚,约翁倩玉往银座Astor品食大闸蟹。As-tor是一家有着近百年历史的中餐馆。据说,店名源自于上海的礼查饭店。觥筹交错间,聊的也大多是上海的旧闻。说着说着,便绕到了李香兰。原来李、翁本是忘年之交,感情笃深,往返频仍,彼此居所相距也不过二三个街区。餐毕,翁倩玉驱车载我至李香兰住所附近转悠一圈,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后来,在台北和蔡明亮偶然谈及此事,他不禁莞尔。没想到,每每走访东京,大导演如蔡明亮者,也居然和我以同样方式朝拜他心中的女神李香兰。彼时的蔡导演尚未造访过上海。因为,对他来讲,上海是张爱玲笔下的上海,是李香兰歌里的上海,倘若冒冒失失闯入现实,梦幻恐怕瞬间破碎而沦为泡影。故而,他宁愿以观察者的姿曹态,远远眺望这座可令他魂牵梦绕的都凡市。
蔡明亮怀旧情绪浓烈,举凡老戏院、老电影、老物件、老情歌,均令其陷入迷思。关于那些上海老歌的记忆脉络可以追溯到他在马来西亚的童年时光。那时,父亲以摆面摊、养鸡、种胡椒为生。闲暇之余,一边抽烟喝咖啡,一边挨着收音机听歌,李香兰、白光、周璇、姚莉……不一而足。稍长,又钟情于越剧电影《追鱼》,“影片中色调粉粉的,就像水彩画一般,美人鱼游弋的婀娜身姿,曼妙之至”。当然,他对张爱玲居港期间所编电影《南北河》更是如痴如醉。戏中香港人与上海人以不同方言斗嘴,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幅活色生香的风俗画。所有的这些,日后都慢慢渗透到他的电影中,成为构成蔡氏艺术的索引图。
绝望、孤独、都市异化的忧郁沉思,是蔡氏影像的永恒标签。和其他导演不同,他的电影通常没有对白,没有强烈的动作,也没有曲折的故事。却偏爱以行为与思想的跳跃性来铺陈情节,传递都市里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和对爱的渴望,《你那边几点》《天桥不见了》《天边一朵云》等均属此类。其实,蔡明亮如此创作风格也与其成长经历不无关联。学生时代,他频繁转学,因不适应新环境常被称为“青鸟脸”,意思是脸臭,不合群;父母开面馆忙不过来,将他交给外公外婆照顾,等再回家,发现与兄弟姐妹已有隔阂。于是,他乐得和外公一起躲进电影院,或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耽于冥想,有时还会设计出各种离奇情节,想着如何逃离这俗世。因此,蔡明亮所描绘的孤独并非负面概念,相反,倒是一种率真的表现。蔡氏影像于孤寂肉身与心灵抚慰的双重呈现中,为大众提供一味疗伤的良药,安放都市人迷失的灵魂。
谈起拍电影,蔡明亮有着满满的幸福感,他一脸满足地表示这是命运的安排。殊不知,幸福背后往往是勇气与付出。身为作者导演,蔡氏影像充斥着生活在破败角落的孤独者,寂寞无助的边缘人,要讨观众喜欢,不易。更要命的是那纹丝不动的长镜头,看得人昏昏欲睡。《是梦》中,马来西亚演员蔡宝珠在戏院里边啃梨边看电影,不时地还要勾引后面的情人,那个梨足足吃了七分钟。而在《爱情万岁》中,杨贵媚端坐于公园长凳,周围到处是小石头和烂泥,萎顿的花草东倒西歪,一片狼藉。杨贵媚哭声震天,历时十余分钟而未有中断,镜头却自始至终保持死一般的沉静。蔡明亮告诉我,他想用如此长镜头捕捉贴近真实的感觉,以看似静止的画面表现另一种意义的流动性。这固然是艺术家个性化追求,只是对观众耐心考验十足。因此,他的作品赞扬与贬斥永远同样高涨。
有人戏称,在法国人眼里,台湾的天空永远是灰暗的,台湾只有一个导演蔡明亮,一个演员李康生。小康是蔡氏影像的符号。关于蔡、李两人关系,坊间有不少传闻,蔡明亮倒也坦然:“说我和小康,未免看低我了。人的感情很复杂,未必一定有某种关系,它就是命运的安排。”蔡明亮当初为拍一单元剧,找小康来演罪犯儿子,他那如机器人般的迟缓与不自然,在镜头里反而呈现出另类的自如与松弛。从此以后,蔡氏电影的故事永远围绕小康衍生开去。
蔡明亮之前,杨德昌、侯孝贤以关注台湾历史与现实及其充满张力的关系而屹立影坛。蔡明亮的出现,猛然间将台湾电影主题引上了后现代社会的当下现实,他是这个世界里最后一个孤守内心的电影牧童,以影像讲述着个体与个体之间的遭逢、碰撞、亲近、或远离。所以,《只有你》,用李香兰这首歌的歌名来概括蔡明亮的艺术人生,大概是最确切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