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钱宁先生的《新论语》,有一种舒畅的感觉:条贯缕析,《论语》竟然变得如此清通!年前得到钱宁手赠的新书,忙着没有细看。近日在学校的暑期研修班上,给中外学生讲读“十三经”,忽然想起来供他们作参考,果然是喜欢的,且都以此语为赞。
《新论语》不自“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始,全书第一段就改成了“樊迟问仁。子曰:‘爱人’”。把《论语》的核心价值观念“仁者爱人”用来开宗明义,是本书的匠心独运,也表明了作者对孔子思想的更新理解。钱宁重排了篇章和段落,按“核心”、“路径”、“实践”、“例证”、“哲思”、“评价”、“记忆”、“阐释”等八篇,把《论语》按涉及内容来分类。每一段落,又按“原文”、“注释”、“译文”和“点评”的格式来叙述。按钱宁的说法,《论语》原是“一部未经整理的课堂笔记”,经过这次“重编”,就变成了“一本人人都能读懂的新经典”。
我很赞成钱宁《新论语》的做法,把孔子及其弟子们的语录做成一个“类编”,以帮助现代读者进入孔门儒家的思想境界。钱宁说:“既然《论语》不是孔子亲自编订的,为什么我们今天就不能重编一下呢?2000多年来,没有人敢这么做过,甚至也没有敢这么想过,但是,为什么不呢?”由于《论语》列在“四书”和“十三经”,科举时代的儒生不敢这样做,否则就有“变乱篇章”、“非圣枉法”大帽子扣上来。今天不同了,《论语》是人类传统文化一部分,读者需要用自己的方法来理解经典中的丰富内涵,不同分类的编排,就是自然的。再说,用“语录体”来“类编”圣贤们的“夫子自道”也是儒家自己的做法。朱熹“朱夫子”的讲学和作品,就被他的学生们按主题内容裁剪成《朱子语类》,分类为“理气”、“鬼神”“性理”……儒生奉为圭臬。明代初年,胡广编订《性理大全》和《五经四书大全》,也是用了“语录体”的方式,对儒家经典重新作了分类和裁剪。
真正的问题,在于“类编”编得有没有道理。《新论语》在“路径篇”的“求仁之途”一章中讲“学习”,列了一种“学习之时弊”,置入了《论语·宪问》第二十四章:“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里的“译文”说:古代学者学习是为了“自身修养”,而现在人学习是用来“装模作样”。呵呵,说得不错,用孔子的学术标准来针砭现代学者,非常恰当。还有,“君子不器”(《为政》第十二章)也是一条修炼君子的标准,作者在“点评”中说:“君子不器”,就是不要把人当工具,“不要争当工具,或被人当作工具”。哈哈,更加恰当。
钱宁读《论语》,既受着家学的浸染,也有着他自己的关注,因而在“点评”中间透着深厚的功底。比如对于《阳货》第二十五章“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一句,按现代人的价值观念,钱宁并不为孔子辩护,评论老夫子在女权问题上“显然‘政治不正确’,也不够成熟”。但是,他还是感谢孔子说了许多男人都会说的真话,看到这样的“不正确”在大哲人身上也发生了。于是我们就想到:哲人也是人,而孔子还没有尼采那样过分。《新论语》的“点评”,一片儒雅,十分公允。
读经,读儒经,这几年在大学里渐成时尚。但是骤然回归,真正花过工夫的学者并不多,赶时髦的时候也有不会读“论语”的。常听到周围有些人把《论语》的“论”字读成去声,而不是上声,颇不是味道。按汉代经学家郑玄的说法,“论者,伦也,轮也,理也,次也,撰也。以此书可以经纶世务,故曰‘伦’也。”“论(伦)”,上声;去声的“论”就是谈论的“论”了,就不合经学传统了。号称是儒家经典的维护者,却不求甚解。现代人如何读经典,举一反三,沉潜往复,还要融会贯通,钱宁先生的《新论语》(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6月)是我们大家的一个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