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马塞尔：

　　一百年前的今天，也就是1913年11月8日，你的《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出版；一百年后的今天，我在阿尔卑斯山麓阿讷西的书报亭里，看到并买下了《费加罗报》为纪念此书出版一百周年而出的图文并茂的专辑；而早在一个多月前，我已在复旦的课堂上以关于“贡布雷”的报告提前作了纪念；但是在今天，我还是忍不住要再写上几句。

　　你曾在全书最后一卷的一个自注里预言：“像我的肉身一样，我的著作最终有一天会死去。然而，对待死亡唯有逆来顺受。我们愿意接受这样的想法，我们自己十年后与世长辞，我们的作品百年后寿终正寝。万寿无疆对人和对作品都是不可能的。”如果此自注写于1912年末全书初稿完成之时，那么你果然于十年后的1922年去世，你的第一个预言不幸应验；但是一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好像才刚刚开始谈论你的作品，你的第二个预言幸而落空——但这又是多么美好的落空啊！

　　你的朋友热内·培德说，当年，《在斯万家那边》被巴黎所有的大出版社拒绝，包括纪德们主持的《新法兰西评论》社，最后只能以屈辱性的自费方式出版。直到数年后，来自民间读书界的声音促使纪德们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才让《新法兰西评论》社毫无保留地为你敞开了大门。“现在想起这些，真让人不可思议。当时要提起马塞尔·普鲁斯特，人们会说：‘马塞尔·普鲁斯特……’很多年里，除了几个没用的好朋友外，没人来关心这个不幸的、有些疯疯癫癫的家伙；而之后，全世界都将为之着迷。”（《普鲁斯特之夏》）

　　是的，今天，全世界的读者都为你着迷，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你的作品刚刚“重入”中国，我就开始读它们了；但是说来惭愧，直到今年春天，我才终于读完了全部七卷，竟然比你写它们的时间都长。但是你用不着不满意，因为我是真正地用心通读，用四分之一个世纪去读，没有跳过任何一个字。我还想要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此大的阅读快感，也没有其他任何作品，曾经这么深入地强烈地震撼我的心灵，让我看到了一个如此美妙的文学世界。我的读书生涯，以读完你的全书为分界，是两个迥然不同的境界。我愿意用我所有的文字，来换取你书中的任何一段描写，虽然你肯定不愿意接受。

　　在你位于拉雪兹神甫公墓的平卧着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常会有像我一样热爱你的读者给你留下的便条： 

　　“亲爱的马塞尔，你是个无与伦比的天才。天堂见。”

　　“亲爱的普鲁斯特，你会活在所有读者和见证你卓越才华的人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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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着这些便条，感觉就像是你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人世一样——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才是真正的不朽吧？你喜爱的作家贝戈特去世了，你在书中满怀忧伤地写道，“我心里明白，这一天贝戈特的死使我非常难过……人们埋葬了他，但是在丧礼的整个夜晚，在灯火通明的玻璃橱窗里，他的那些三本一叠的书犹如展开翅膀的天使在守夜，对于已经不在人世的他来说，那仿佛是他复活的象征。”把“三本一叠”改成“七卷一套”，这话说的简直就是你自己啊，亲爱的马塞尔！你相信人生短暂，而艺术长存，“虽然我在一切欢乐之中甚至于在爱情之中遇到的全是虚幻，但是世上还有其他东西存在——毫无疑问只有艺术才能使之实现。”你实现了你的愿望：你在你的书中复活；你在你的书中永生。

　　今年春天，也是在你们的复活节假中，也是在山楂花盛开的季节，我造访了伊利耶-贡布雷——你作品和精神的“原乡”。我坐在大栗树下的铁桌前，我站在莱奥妮姨妈的床边，我走过维福纳河上的老桥，我去了斯万家那边的花园……从今往后，那贡布雷花园的铃铛声，也将穿越时空，不时在我的梦境中出现……

　　一个热爱你的中国读者

　　2013年11月8日枫丹露白时节于你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