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挂彩穗、扎硬靠、戴七星额子、插栩栩翎子的穆桂英,神完气足地亮相于峨峨青山之前,当飞扬奇硕的大朵牡丹灼灼盛放于娇艳的杜丽娘身后,当万山红遍的奇峰峻岭起伏于一袭白衣的白素贞身边,当代顶级的视觉艺术与表演艺术在此完成了一次亲密碰撞。
有幸亲临盛宴,一连五天遍睹“文武昆乱”史依弘的京昆大戏《白蛇传》《牡丹亭》《穆桂英》《奇双会》和《玉堂春》,如此夜夜笙歌,只道春风沉醉。而我的博导卢甫圣先生的《知一知二之间》、《国色》系列、《青山见我应如是》《此岸》《天下熙熙》等代表作依次作为舞台的天幕,惊艳登场。前一个月,我尚在中国美术馆的人潮涌动中仰视这些作品,如今又以如此声情并茂的姿态华丽地铺陈在我的面前。
卢老师终于以大手笔的方式为他与戏曲的情缘留下了痕迹。他从小喜欢戏曲,从家乡的婺剧直到京昆,百听不厌,他的画作与诗词中有戏曲的影子,他的女儿卢缓从小便能唱“良辰美景奈何天”。我难免要写下一些文字,为我的导师,为这样华丽的夜晚和这些美妙的相遇,卢缓让我写得好玩一些。我颇犯踌躇,转身去咨询师母,能否透露一些关于卢老师的好玩之事,师母的回答相当经典:“卢老师一生没有任何好玩之事,就是他最大的好玩之处。”
作为一名集艺术家、美术史论家、出版人、文化策划者多重身份的卢老师,给众人的印象多是内敛沉默的。据说在浙江美院读书的时候,有次学院举行化妆舞会,卢老师主动承担了“彭祖”这个角色,只要戴上个长胡子安坐在那里。我从小怕老师,平常连打个电话都紧张,往往导致对话冷场。以为卢老师已不在线了,试着弱弱地说声再见,只听得那一头缓缓地回了声“好的,再见”,如释重负地放下了电话。如果两两相对,对方若不主动挑起话题,便往往面面相觑,但卢老师偶尔眨眼的习惯性动作,还有腼腆天真的笑容,又让人消释些许紧张。却还是不太容易放松,因为他不怒自威的风仪和深不可测的学养。他的画作题跋中“日月西东,星槎凿空。梦蝶梦熊,拂衣奔虹”这样壮阔奇谲的句子,还有更多令我汗涔涔下的看不懂的异体字,保持着青铜铭文或汉简上的模样,与那些或如《天问》或《山海经》般的形象组合在一起,时常让人匪夷所思。我又隐约知道他通周易八卦、奇门遁甲,似乎在欲言又止间,早已洞穿我的今生前世。如此,我更加敛衽无言了。
卢老师身兼多职,又要在繁忙琐碎的事务之余,创作如此恢弘的大幅长卷,写下《中国文人画史》这般的煌煌巨著,主编规模大于《廿五史》的《中国书画全书》,将一个专业出版社建成为国际公认的学术重镇,难免在生活上顾此失彼。卢缓说起她小时候,有次没等到卢老师回家,便上街去找。赫然看见卢老师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拿着一面小红旗茫然地在指挥交通!原来他骑车想事闯了红灯,被警察无情罚下,必须抓到下一个违反交通规则的路人才能离开。卢老师曾经提出振聋发聩的“天人论”与“球体说”,从而消解了弥漫于艺术史研究领域上空数十年的进化论迷雾,却在现实的十字路口,拿着一面小红旗无计可施。
卢老师致力于“把看不见但又应该看见的东西变成现实中的可见物”,他用自己的手眼,表达他对宇宙、宗教、当代空间的思考,让我们看到他的星空与花园,如此古淡天真、空明辽远,却又包含着一种极致的奢华。他的人物画,得力于秦汉砖瓦、魏晋壁画尤多,又由陈洪绶上追贯休乃至顾恺之,奇正相生,亦庄亦谐。而他的山水画又像是人物画风的伸延,用晋唐人物画中的高古游丝描,回到山水画诞生之初那种空勾无皴的表现方法。绵延的山水有如人体的线条,动静相生、刚柔并济。他从中西古今交错的时代语境中,捕捉亦此亦彼的灵感,“使知其一不知其二尽可能趋向于知一知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