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们低眉垂眼,让出一条窄路,请刚刚出生的朝阳走在中间。朝阳不走直线,跟在朝阳后面的一双脚也不走直线。那双脚是我母亲,我的脚远远跟在母亲身后。准确地说,这不是一条路,是两块稻田之间一条田埂。
这是10月一个有着薄雾的清晨。
开始,母亲没有发现我,她在前面高高低低地走,我在后面深深浅浅地跟。我只是好奇。待走半里地之后,我就明白了:母亲看父亲来了。
母亲慢下脚步,她发现了我。
母亲开口了:“秋露寒气重,你当心感冒。”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裤腿已全部湿透,衬衫的袖口以及下摆,洇了一大片。我打量母亲,她受灾面积比我更重,因为她在前面开路,有时为了顺利前行需手脚并用,那些低眉垂眼的稻子,倾斜着身子,已几乎全部占领了这条田埂。
父亲住在一片稻田中间,只剩下一块水泥碑。水泥碑平整光滑,无字。水泥碑四周没有杂草,一株桂花树还没有到吐露芳华的年龄,但浑身上下收拾得很干净。看得出来,母亲来看父亲的频次一定不会低。
母亲说,这棵桂花树是她去年才移植过来的,当时刚过中秋节,不是移栽树木的时令,不过,这棵桂花树竟然很容易就成活了。
说这些话时,母亲的眼里泛起了笑容。那是我熟稔已久的笑容,自父亲去世后,这类笑容难得一见。
母亲弯下腰,用随身携带的小铁锹加固水泥碑四周的一圈小围堰,因为四周都是稻田,无孔不入的水随时会渗入围堰内。不过,父亲所居住的这两个平方,我没有发现被水侵略的迹象。
我点燃一支烟,放在水泥碑顶上,又给自己点了一支,在父亲面前蹲下。这是我与父亲沟通的一种固定模式。无论他生前,还是去世后,我总喜欢用沉默与父亲交流。父亲也总是用沉默回应。一棵烟结束,两个男人未说一个字,却仿佛已经道完万语千言。
那句在我舌尖徘徊了足足三公里的话,我还是说了出来。
我问母亲,看父亲为什么选择露水深重的清晨,为什么不等日上三竿、清清爽爽、轻轻松松地来。
母亲明显愣怔了一下,她放下小铁锹,眼睛盯着那块水泥碑。说了:
多少年前,我们在生产队做活,上工时,比今天还早,收工时天都黑透了。尤其在秋天,上工路上,收工路上,大家都是一身的露水。你父亲总喜欢凑近我身边,深嗅几口,然后悄悄告诉我的耳朵:香。你父亲一辈子和我说了多少话我记不清了,只有这一句,想忘都忘不掉啊!
母亲说这些话时几乎没有看我,一直盯着那块水泥碑。假如看着我,她也许不会说出这些话。但这是一个农妇对丈夫的深刻记忆,她告诉了自己的儿子。
告别了父亲,往回走的路上,我无比期待闻见香味的那个人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