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给我备足一周的荤菜
我上高二时,第一次在《少年文艺》上发表文章,拿到了平生的第一笔稿费,七十六元,这对我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分别给外公和外婆各寄了二十元,让他们买些各自喜欢的东西。外公外婆非常高兴,尤其是外公,他告诉我,打算用这钱买每天必喝的绍兴花雕酒。这是外公活着时,第一次用到我的稿费。爸爸一直说,如果外公能活得更长些,就能更多地享到我的福,他的心情会更好。
三年后,我高中毕业,回到上海念大学,和外公外婆再次生活在了一起。我恍然觉得弄堂变窄了,房子变小了,夏天住在里面很憋屈。小时候,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外公罹患绝症,已经病入膏肓,整日卧床。而那一年,外婆也已七十六岁了。她坚持不让妈妈回来照顾,说她一个人能行。
七十六岁的外婆依然显得比同龄人精干。那时,还没有告别煤球炉,除了给自己家里搬运煤饼,外婆还给八十多岁的邻居吴阿婆帮忙,除了搬运成箱成箱的煤饼,还替她买菜,做各种杂事。在我家隔壁,有一家负责区域烟糖公司财务的会计室,三个女会计,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外婆时常煮了拿手的菜粥、绿豆汤什么的给她们送去当点心。若是需要,还帮她们接送孩子上下幼儿园。因为外婆住在楼上,她们都亲热地叫她“楼上姆妈”。外婆去世后,我在博客上贴了一组以前写外婆的文章,在众多的留言里,有一条让我眼熟:
啊,楼上姆妈走了,去到那遥远的天国。她是带着家人给她的全部的爱去的。她也给别人许多许多的爱:瑟瑟寒风中给远在住校的外孙女灵灵送去御寒衣被,严冬季节里,给我们端来花心思自己煮的滚烫的“腊八粥”,下雨了,帮邻居收下晾在天井里的衣物,小夫妻还未下班到家,从托儿所领回孩子,帮忙照看……此情此景犹在眼前,楼上姆妈是人见人赞的大好人……
我认出来,留言是芳芳写的,当年的三位女会计之一。我们搬走后,她与外婆也已二十多年不见。外婆去世前一年,芳芳曾经登门来看望外婆,可惜,那时外婆已全然认不出她了。但芳芳说她不遗憾,她见到外婆了,看到外婆活得健康幸福,她就满足了。
我有时想,外婆或许是以和邻居和外人们开放的相处姿态,来弥补与外公家庭生活中的压抑。她不善于倾诉,从来没有老人啰唆的毛病。不知情的人,总以为外婆是没有什么烦恼和忧愁的吧。我每周回家一次,上了大学的我,依然懵懵懂懂,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木知木觉,也不懂得体贴入微地关心一下我不在的时候外婆过得好不好。每次回学校前,外婆都要忙上半天,给我备足一周的荤菜,用瓶瓶罐罐装了,放在布袋子里让我拎回去。而每一回,外婆都会神秘兮兮地将我叫到厨房,让我看她做的好吃的,好像两个人的密谋。我满足地欣赏外婆为我准备的每周一换的美味,红烧大排、油煎小黄鱼、笋烤肉、酱牛肉、葱姜梭子蟹……看着她用勺子将浓稠的汤汁淋在上面,再用筷子将饭盒压得紧紧的,便担忧起来:“你们不留点自己吃吗?”“我们有。”外婆总是这么说。
我没有详细过问过,我不在的时候,外婆是怎么对付一日三餐的。除去照顾外公,外婆又是如何打发自己的闲暇。我放心地想,外婆是不会寂寞的,她有那么多处得来的邻居。
可是有一回从学校回家,我却发现外婆有一些异样,看上去精神萎靡,还咳嗽,脸色灰灰的。外公还是老样子,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晚上睡觉时,外婆当着我的面脱毛衣,蓦地,她胸前有一块白色的东西晃了我的眼。
“这是什么?”我试图撩起她的棉毛衫。外婆抓住衣角,不让我看。我偏要看。她犟不过我,松了手。我再次将棉毛衫撩起来,摸了摸她瘦骨嶙峋的胸,那里贴着块白色的膏药,里层是专治跌打损伤的黑药膏。胸前那块青紫色的皮肤一下刺痛了我的眼睛。
“这里怎么会伤?跌跤了吗?”我紧张地问。
“没跌跤。没事的。”外婆说。
“那怎么会?你告诉我!”我急起来。
每一次,外婆都拗不过我,她投降了,压低声音说:“是你外公用拳头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