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迷人的》这本书以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一生为叙述脉络,揭开艾米莉·狄金森的真实生活与精神世界。以孤独为主题,讲述孤独的迷人之处。
惠特曼(1819~1892)、狄金森(1830~1886),他们构成了美国19世纪诗坛的双子星座,但他们的差异实在是巨大的,不仅仅在于性别,不仅仅在于经历,而是具体体现在他们的诗歌实践活动中。
惠特曼是诗坛上的斗牛士,强大、强悍。语言在他的剑锋上跳动,又似乎在牛蹄的践踏下挣扎。他的《哦,船长!我的船长!》堪称经典,也尽显了他对诗的把握和理解。那是向着“外宇宙”的尽情开拓、索取和占有。惠特曼也写爱情,但他笔下的爱情也是阔大的,像两头大象的爱情,而不是两只蚂蚁的爱情。
狄金森是惠特曼的反面。惠特曼有多么强大、强悍,狄金森就有多么孱弱、柔弱,惠特曼向着天空挺起坚硬而壮硕的脖颈,而狄金森要低下她的眉眼,低下她的身段,要低到尘埃里去。
1.第一号宅女
狄金森堪称文学史中的第一号宅女。她像所有的宅女一样,热爱房屋。她写过无比热爱房屋的诗。
“我居于可能性之中——/一所比散文更美的房屋——/窗户数不胜数——/卓越——因为门扉——/如柏居室无数——/目光无法穿透——/永恒的屋顶/原是苍穹架构——/访者无数——最美的——/居于——此间——/伸展开我窄小的双手/聚拢乐园——”
“窄小的双手”是对自我生命的一种确认,唯其“窄小”在恢宏博大的自然之中,似乎才需要房屋的庇护,房屋所给予的安全感。如果说,渴望生活在地窖之中的卡夫卡是天下第一号宅男的话,那么,在三十岁以后几乎足不出户、终日生活在房屋之中的狄金森则完全可以称得上天下第一号宅女了。
作为宅女,狄金森一方面感受到了房屋的温暖,她曾说“对任何人来说,回家肯定是很甜蜜的了——家就在如许房屋之中——每一颗心都是一间‘上好的房间’”,但另一方面,她同样看到了房屋的限制、房屋的捆绑及束缚:目光无法穿透。一堵墙就是一堆秘密,无数堵墙就是无数堆秘密。人的幸福就在墙里面,但人的自由也到墙为止。一个生命体可能就是一堵墙,一种绝缘体。从人的本源的存在出发,人应该是类的存在,但这一类的存在偏偏又受限于房屋,受限于墙,类之中个体的沟通被墙强有力地阻隔而分开。
2.鱼在波涛中哭泣
在自然面前,狄金森和我一样充满疑惑。她忠实地匍匐在自然面前,并以匍匐的姿势去观察自然。她观察一只小鸟。“一只小鸟落向幽径——/并不知道我在看他——/他把蚯蚓啄成两半/再将它生生吞下,/……接着,小鸟继续觅食,继续飞翔,直到向大海飞去:轻于分开大海的双桨,/一片银光不见缝隙——/或蝴蝶,跳离正午沙滩/游过时没有水花飞溅。”
狄金森在看鸟,或者,在观察鸟,像许多人的童年一样,都看过蚂蚁,观察过蚂蚁。狄金森似乎拥有一个全知的视角,但仅仅是似乎,因为在鸟回归海面方向之后,面对“一片银光不见缝隙”,狄金森的视域也就受限于此,她不仅无法尾随它的回归,连鸟存在过的迹象和证据都无法找到,就像我们童年见过的蚂蚁一样,一旦它进入洞穴,谁又能描摹洞穴中的景观呢?
人或鸟,人或蚂蚁,或者人与水,人与水之中的鱼,实际上是一种互为“他者”的关系,有一种永恒的隔绝与隔裂存于其中,或者换言之,人尽管是自然中的存在物,但人这一存在物与自然却有着命定的隔绝与疏远。这就如同无比热爱自然的梭罗所说:“我们没有看到自然博大、可怕、非人性的一面,我们就没有看到纯粹的自然。”
鱼在波涛中哭泣,但我们看不到鱼的哭泣。
3.很弱,却很美
我说,我是喜欢《雪国》的人,以同样的理由,我也喜欢狄金森。
《雏菊就这样消失》像《雪国》一样宁静。
“雏菊就这样消失/离开今日的田野——/如许舞鞋就这样踮起脚尖/滑向远远的天堂——/昼的离别潮汐——/就这样在绯红的汩汩声中离去——/盛开——失足——流逝/于是你与上帝在一起?”
全诗不着一个“静”字,但在我们的阅读体验过程中,却分明有一个“静”字紧紧萦绕。某种静态:雏菊消失于广阔的田野之中;某种静思:遐想中的舞鞋如雏菊一样高蹈于天堂;某种静力:纤弱如雏菊一样的生命,无法挣脱某种宿命,但偏偏要发出强大的“汩汩”之声。如果说,惠特曼是向着“外宇宙”拓展进发的勇者,那么,狄金森就是向着心灵、向着精神的“内宇宙”拓展进发的智者。植物、人类、上帝,这三者在诗中如此紧密地相拥又相斥。生命的有限,生命的困境,是如此有力地通过纤弱的雏菊的消失而訇然发出断弦裂帛之声。
很弱,但很美。
有两种快乐,就像在文学中有两种本体论一样,一种是宇宙本体论,那是宏阔的叙事与宏阔的快乐,是惠特曼式的快乐,是达则兼济天下的快乐;另一种则是生命本体论,那是所有和生命信息相关的快乐,是岛村的快乐,是狄金森的快乐,从简单、弱小出发,却发觉源自生命本身的快乐。在这个意义上,雪国之静,雏菊之静,它们也很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