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林伟平 笔名胡子林,1982年进《新民晚报》。高级记者。与蒋丽萍合作著有《民间的回声——新民报创办人陈銘德邓季惺传》。
围着妈妈的聚会是最难忘的。
这样的聚会,林家门每年有三四次,有时还加场。一般都在我们家。妈妈总是穿戴整齐,兴致盎然。有一年春节,还请来小舅和小舅妈,妻子蒋丽萍喜欢闹,起哄要长辈们唱歌,她自己先来一段京戏,算是开场,接着妈妈唱“八一三”等老歌,小舅妈唱戚派“婚姻法有保障”,小舅唱《夜半歌声》插曲《热血》……尽兴而归。2006年春节,蒋丽萍又发动妈妈唱歌,妈妈那年已经90岁,嗓音不减。“八一三”是保留曲目,每聚必唱,以至于我们都能用宁波上海腔背出来:“矮子想要夺上海,几十只兵舰,开进黄浦滩,八一三,东洋兵,打进闸北来,大炮隆隆响,飞机掼炸弹,杀我老百姓,炸我火车站,日本矮子杀人放火实在真野蛮。我伲老百姓,大家一条心,不管老,不管小,一齐去拼命,有力出气力,有钱出铜钿,前有救国军,后有老百姓,军队百姓联合起来打败日本兵”。有一次妈妈曾把“前有救国军,后有老百姓”唱颠倒并自己纠正,蒋丽萍重提此事糗妈妈,众人故意唱错一遍,全家笑翻。
一
妈妈在1967年,“文革”开始后的第二年,因在兰州工作的爸爸几次昏厥,吓出心脏病。那年,她已年过半百,独自西征,前去看护爸爸。妈妈的到来,不仅使爸爸身体迅速得以康复,还在家属大院引起轰动。轰动的原因,在家属们的眼里,一是“林妈(她们对妈妈的称呼)长得像电影演员”;二是林妈家务能力强,饭菜烧得好,还能自己织毛衣做衣裳!妈妈穿着朴素,但很得体,衣裳都是自己裁缝,特别合身。平时出门在外,看到有人穿好看的毛衣,她会从背后凑上去看一眼(妈妈是近视眼),回家就能自己织了,子女们的毛衣花样不断翻新。妈妈为人和善。自从答应第一位邻居做衣裳或织毛衣,便一发不可收,在兰州十二年,义务给邻居们做了不下于五十件衣裳。妈妈还在院子里养了七只小鸡,因为我们兄弟姐妹七人。
蒋丽萍对妈妈的故事特别有兴趣,老爱打听,妈妈也特别喜欢回忆,我们称之为“淘老古”。譬如,妈妈小姑娘时,在香烟厂打工,手脚快。包烟是流水线,她常常一手抓来就是20支。包烟的速度,她跟一位小大姐(少妇),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因为包得快,她还敢于跟拿摩温犟嘴,敢于为姐妹们说话。“侬不怕得罪拿摩温啊?”“不怕,拿摩温看见我,买账!”香烟包好后有段短暂的歇息辰光,妈妈和姐妹们就坐到包烟的桌上唱歌谈山海经。拿摩温来了,赶紧跳下来。“该个辰光顶开心!”
妈妈大字不识几个。有一次,蒋丽萍指着我们兄弟姐妹说:不要看你们文化程度比妈妈高,还有大学生,但你们没一人及得上妈妈。奇怪,这一评论,兄弟姐妹不仅没一人不服,以后还成为共识。其实,妈妈对自己不识字,是很痛心的。妈妈出生在宁波鄞县云龙镇观音庄下岸。观音庄是云龙镇东南一个四面小河环绕的村庄,出庄朝东过金墩桥可到东钱湖和小普陀,朝南有迴澜桥,可通隐学岭下的隐学山庄。妈妈祖上是书香门第,家境殷实,在村庄里建过观音庵,妈妈的阿爷办过私塾,阿爹(我外公)十年寒窗。外公虽读书很多,但家道已然中落,就带着三个子女到上海谋生,那时妈妈三岁。妈妈和嬷嬷(姨妈)女流之辈都不让上学了。有时看到我们看书,她会用她的宁波上海话说,介厚的书读得出,多少有趣。九十多岁了,她还会对外公不让她上学耿耿于怀:想起来真是岂有此理,不让我读书哦!我假使识字,我不晓得要几火(多少)开心唻!所以,阿姐上学时,她从小菜铜钿里省下来给她买了一支铱金笔,二阿哥上学时,也买一支铱金笔,二阿哥至今保留着这支笔,并记得价钱是5元6角。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这几乎是一个人半月的生活费。妈妈仅有的那点文化,还是当年在妇女劳工夜校读的。她会唱的“八一三”等救亡歌曲,也是夜校老师教的。“一教就会。”妈妈很自豪。晚年,妈妈还回忆出,老师一直在变动,有时老师突然失踪了,说是到西安(延安)去了,过几个月又出现了。厂里一个交关凶的拿摩温,有一天居然成了夜校老师……
1960年前后,是妈妈最艰难的时光之一。爸爸已经“光荣支援西北建设”,而我最小的妹妹还只有三四岁。每次爸爸回家探亲,是林家门的盛大节日。妈妈天不亮就到三角地菜场去排队买菜,晚上七个孩子只顾围着爸爸坐一张八仙桌,其乐融融,忘了妈妈总是吃碗脚。爸爸回兰州,是一场战斗,物质极度贫乏,妈妈却能给爸爸带回去大小十几个包(很大部分是兰州邻居托买的),兄弟姐妹们去北火车站送行,托人买了站台票,一俟放行,百米冲刺一般,上火车抢占行李架。妈妈带着七个子女,全靠爸爸每月汇钱过来。妈妈节俭有方,从不求人,有时还能接济亲戚,但付不起学费事大关天,只得放下身段去求校长教导主任“减免费”。子女无一辍学。每月能收到汇款的那几天,我们都竖着耳朵听弄堂里有没有邮递员“660号(门牌号)敲图章!”的叫声。那声音再生猛也是动听的。如果晚一二天,妈妈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了。粮食很紧张。只记得有时摊饼,妈妈把面粉称好,和好,根据“都来咪发少拉稀”分成大小七份。直到现在,排行第五的大阿妹还会说,弟弟经常抢她那份吃,二阿哥的儿子也常常嗔责这位小爷叔,当年是否一直抢了我爸的那份?侬现在长得介高,我爸长得最矮!蒋丽萍把这个分面团的细节,还有大阿哥把皮鞋藏到袖套里,瞒着家里去跳舞等细节写进电视剧《长恨歌》,给妈妈和大阿哥发采访费,请大家吃饭,妈妈显得最开心。
二
2009年夏天,蒋丽萍身染重病,大家把这个坏消息瞒着妈妈。到了元旦,不能再请妈妈上我们家了,就把聚会挪到饭店。妈妈最早到饭店,我陪蒋丽萍进门的时候,妈妈立马说:蒋丽萍,侬瘦了,瘦交关!大家一惊,忙打岔过去。春节上门去拜年,妈妈还是说,蒋丽萍,侬太瘦了,是否是“写文章”太辛苦?妈妈把蒋丽萍的写作称为写文章。以往去看她,她也总是让蒋丽萍早点回家,“写文章重要。”2010年5月,蒋丽萍病情加重,兄弟姐妹全部出动,尽力援救,但害怕妈妈承受不住,仍然瞒着她。妈妈也患了重感冒,记忆衰退。一次,三姐妹就在妈妈房间隔壁商量,妈妈发现,走出来问,她们就打住,王顾左右而言他。妈妈用宁波话嘀咕:这三个小娘,哜哜嘈嘈,总归是有事体瞒牢我。7月下旬,天不假年,蒋丽萍终于撒手西归,噩耗继续瞒着妈妈。追悼会那天,大阿哥在换衣裳的辰光又被妈妈发现:介热天,换衣裳要到啥地方去?大家帮腔:去看世博会、世博会。妈妈不信:去这种地方,还要换衣裳?!两三个月后,我给妈妈打电话,妈妈精神好起来,三言两语把事体说完(她一向担心电话费太贵),说:就该样,“代我蒋丽萍望望!”一句问候把我一下子惊出泪来。想到妈妈记忆又回来了,真是好事,但,要是妈妈追问起蒋丽萍的行踪,怎么办!?
一年容易,逢年过节如期到来,去哪里聚会成了大家伤脑筋的事体。后来决定,就放到妈妈家,妈妈家小一点,我们去的人多,她就想不起蒋丽萍了。2012年春节聚会后,元宵节又加了一场,妈妈特别高兴。那天我不知怎么的,问妈妈还会剪鞋样否。早年我们住虹口泰安坊,泰安坊有八条弄堂,第七条弄堂口有个皮匠师傅,忙不过来,经常对要剪鞋样的顾客说,侬去第二条弄右手隔壁第一家,林家姆妈会剪鞋样的。就会有人来敲我们家的门,妈妈一歇歇工夫就剪好鞋样了。这都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没想到妈妈满口说:“会剪耶!”并问我:侬屋里厢要做鞋子啊?我只能含糊地点头,觉出自己的冒险。妈妈把自己棉鞋脱下放在纸上,照轮廓用铅笔画好,用剪刀慢慢悠悠把鞋样剪出来。看到接口有点不平,说:有眼毛病。大家表扬妈妈,妈妈照例谦虚着,突然说:不对,我想想蒋丽萍交关辰光不到我屋里来了!所有人都惊住。我真正后悔。兄弟姐妹忙用其他话题引开去。没想到,过了一会,妈妈又说:对的,阿拉吃饭,交关辰光没喊蒋丽萍了!……后来还是弟弟说了一句:蒋丽萍出国去了,要交关辰光才回来。妈妈不响。
妈妈一直说她交关想活下去。很平静地还冒出一句:宁波我交关辰光没回去了……
2013年11月8日,妈妈昏迷。救护车联系不上附近的三甲医院,就就近送到同仁医院。三年前,蒋丽萍是在同仁医院谢世的。触景伤情,悲痛难当。向妈妈告别时,大家排着队一个个在妈妈耳边说几句话。我说:姆妈,侬一直讲要回去,侬今朝可以平平安安回去了,侬欢喜蒋丽萍,侬现在可以去寻蒋丽萍了,蒋丽萍已经先回去了,侬跟伊又可以一道唱歌唱戏,开开心心了,……。后来阿姐讲:妈妈去世前一个多月,有天半夜惊醒,就叫蒋丽萍名字,说不对,蒋丽萍出事体了!……这事让我久久回不过神来。没有蒋丽萍的聚会,已感寂寞;今后林家门再也没有围着妈妈的聚会了。
妈妈一生最大遗憾是外公没让她读书,但外公给她起的名讳,跟妈妈的一生十分吻合:信鹤。我们选择松鹤厅送别妈妈。屏幕上播放着她唱“八一三”等歌曲的影像和照片,这一次,她做了一回“电影演员”。七个子女写给妈妈的挽联,口语化:
天大地大不如妈妈恩情大
千好万好哪有妈妈养育好
横幅:妈妈 我们爱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