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平素不多见。但每次见，都会说起《邯郸梦》。每次说起，每次他的眼里都会闪出光来。然而末了，那光总会暗了下去，他会说，老了老了，记性和体力都大不如前，如此繁重的大戏今后不演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演了。

　　我口头在安慰，心里却恐慌。故而每次他出演《邯郸梦》，我必前往，算来看了不下七八场；到了后来，就连他演其中的折子《云阳》，我也必往。在戏院，我与他常见。

　　计镇华工老生，善诸艺，可谓全功一身，天机百变，能戏擅演极多，像委屈的陆游、清正的况钟，像失意的朱买臣、落难的李龟年，唱作形神俱达上品。不过我最爱的，还是《邯郸梦》中的卢生，其中缘由，半是汤显祖超尘脱俗而归静寂的思想，半是计镇华秉赋锻炼而臻化境的形象。汤显祖作《邯郸记》是在晚年，计镇华演《邯郸梦》也在晚年，貌似巧合，兴许不然。只怕惟有如此，方能将《邯郸梦》的思想与形象，融为一体。

　　思想之需形象来表达，犹如灵魂之需肉身以承载。但可惜两者往往难以匹配，要么内馁而外丰，要么表陋而里美。好不容易得兼，自会因珍惜而生短暂之苦，于是发悲喜，于是生恐慌。这个道理想必他最明白，也最感深切。他又曾说，一个演员，往往穷其一生也难觅一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戏。他自己算是极幸运的了，其实不该生得之恨晚的念头。我想，倘《邯郸梦》有知，或许也会这么想罢——哦，想起来了，我第一次看到那光，是在多年前的一个戏剧界座谈会上。那时我即兴为《邯郸梦》填了阕词，誊于便条，趁去洗手回座之机，放在他的桌前。他先注目展读，后抬头四顾，远远望到了我，右手举过额头，缓缓放下时跷起了大拇指。我则双手抱拳向他还礼。

　　那一次，我和他初见。

　　汤显祖幼承渊源，饱读诗书，初有治国平天下之志，后因性格正直不弯而致仕途曲折，眼见理想幻灭，愤而辞官，专心作诗写戏。文人读书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为的是养成并实现理想——他们总是从书本缓缓走来、向理想匆匆奔去的。不过，自知识成了理想后，他们大多便再也看不惯现实，心中早已埋下了牢骚的因子。一旦事业遭挫，那些牢骚更会无穷尽、无休止地迸溢出来，含着偏执，冒着酸涩，直至令人由同情而生厌憎。汤显祖作诗难免如此，写戏却有独到之举——以道教当麻药，以文学作针头，来疗治知识毁伤之痛、理想破灭之苦。《邯郸记》能够疗治的，不仅是他自己，更有后代无数个遍体鳞伤、等待稍愈的文人。对我而言，全剧药石最重之处，不在尾声的梦醒得道，而在云阳的仰天忏悔。这是因我虽也“大梦觉来诸事空”，却在转瞬还魂之后，定遭千思万念加身，于是“转头又觅红尘中”。既然得道已无可能，惟有痛悔而已。当被五花大绑，临一刀之厄时，卢生仰天悲叹道：“想我卢生，家本住在山东。有良田数顷，足以御寒馁。何苦为求功名，落得如此下场！再想衣短裘、乘青驹，行至邯郸道中，不可得矣！”原来一切悲喜恐慌，皆非真相，真相乃是知识早被业绩取代，理想早被名利淘空，鲜活的生命先被抽干了水分，后被物质的稻草填成了标本。

　　艺人学技，犹如文人读书，为的也是实现理想。但因艺术理想比社会理想单纯明净许多，所以艺人比文人更能感到幸福。艺人当然也有恐慌，但他们的恐慌往往与幸福相连通，就像计镇华说的那样。于是，当文人的文字成了艺人的艺术，文人从昏暗的低谷里仰望，见到艺人正站在明亮的峰巅。

　　那阕词，唤作《行香子》——

　　烛下鸳鸯，朝上龙骧。运消也、枷铐锒铛。蓦然惊觉，独踞空床。但衾儿如铁，汗儿如雨，月儿如霜。 百年实短，一枕偏长。慨人事、端的无常。邯郸羁客，明日何方。甚底事儿悲，底事儿喜，底事儿慌？ 

　　有一天晚上去看戏。戏长，散得晚了，不巧又下起大雨。正在檐下纳闷，忽听人唤，回头一看，是计镇华。他非常客气地邀我上车，问明寒舍地址，一脚踩下油门。年届七旬的老先生，居然将一台锈迹斑驳的老爷车，开得赛车也似。片刻寒舍已至，我拱手向他致谢，并说看您驾车的身手，戏还有得演，我还有得观。我还念了卢生定场诗的首联：“极目云霄有路，惊心岁月无涯。”他笑了，眼里闪出光来，说是从小打下的功夫、日久铆上的能耐，心与手眼同步，开快车是小事一段。不过演戏非同开车，须得随缘——包括随心和随身、随机与随便。不过听了你的吉言，我是相信能再多演几回《邯郸梦》的。

　　目送他的车如风驰电掣般而去，我的心中诸味杂陈。有些欣喜，有点悲凉，也有几丝恐慌，却不明何故，更不解真相。当夜难眠，作了一诗——

　　当时文字业，形象见神工。

　　心与手同步，艺和文贯通。

　　阴阳循大道，悲喜送飞鸿。

　　不信苍髯里，垂垂是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