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半个乡下人,小时候,一家四口住在台北市景美仙迹岩的山脚下,那里有一个安静的小聚落,沿着山脚一溜分散着些住户。家门口就是一畦畦连绵的稻田景色,随着四季循环,变化着嫩绿的秧苗、抽长的稻穗、金黄的稻谷、收割后褐色的泥田,还有那门前蜿蜒小径上,大屁股一扭一扭,摇摇摆摆,劈里啪啦,像穿着一双黄色蛙泳鞋般,小碎步往前跑的一队大白鹅。
鹅姑娘,鹅姑娘!农场的老何挥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紧跟鹅群后头,也不知道他要把这些鹅子姑娘们赶到哪儿,鹅子姑娘们看来胸有成竹。
农场里住着好几户退伍老兵,他们是敞开着住,小河沟上架块厚木板当桥,挑着担儿进进出出干活儿,鸡啊鸭啊鹅啊狗啊,各种声音全兜在泥院子里,像拜年一样,热闹极了。几户人家红砖墙的门楣上,贴着“春”哪,“福”哪,“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类的红纸金字吉祥话,往光线昏沉的屋里头瞧,不外一张旧木桌,四个破板凳,地上一对儿小箩筐,几个无聊的大白萝卜扔在里头没事做。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一览无遗的小农场充满兴趣,对光着膀子黑不溜秋的几个“老光棍”也特别好奇。他们是谁?来自何方?为什么住家前连个竹篱笆也懒得筑,好歹是个“国界”嘛!
我们家搬来这里已经好一阵了,隔壁林玉家的哥哥、弟弟和农场的人也都混得很熟了。得到的情报之一,是他们抓了入侵偷蛋的蛇以后,都杀来吃掉,蛇皮就送给林玉的弟弟小啰嗦,小啰嗦就将蛇皮晒干了套在竹竿上当矛使,花花的武器看起来很神气,让我十分羡慕。
妈妈也养起鸡来了,是农场老何教妈妈养鸡、孵小鸡的。农场老兵都是靠养鸡鸭鹅来维持生计,他们全是中年以上的汉子,老婆孩子一个没有,白天与五味杂陈的家禽为伍,到了晚上,不是拉胡琴用破嗓子唱空城计解闷儿,就是哗啦哗啦搓麻将牌消遣。那哗啦啦的麻将桌上烟雾迷蒙,灯影幢幢,还佐以高粱酒和粗口;夜里一次路过,让我想到山寨马贼,吓得飞奔回家。
爸爸长年出差在外,家里没完没了的家务事,加上照顾我和妹妹两个上小学的孩子和一只凶得要命的土狗保安,已经够妈妈从早忙到晚,接着又养鸡,妈妈更是忙上加忙了。
在厕所和厨房后院的空地上,妈妈搭了个简易鸡棚,从几只孵蛋的母鸡开始,那些黄绒绒,粉扑似的可爱雏鸡,曾经是我下课回家的玩伴,它们总是挤成一团,在灯泡下取暖。趁妈妈不注意,我就抓一只捧在手心里,感觉那颤抖的身体里有一个紧张跳动的小心脏,细细的脚爪搔着手心痒痒的,全都长得一个模样儿,吱吱喳喳吵成一团,取了名字也难以分辨。不多时,小鸡长大了,它们在空地上跑来跑去,只要朝地上撒一把米,立刻聚拢啄食。养肥的鸡和新鲜的鸡蛋,补充了家人的营养,妈妈也可以卖到菜市赚钱补贴家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