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正出差在外,突然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当我几经周折终于回到家时,父亲已进入弥留状态。我斜倚在父亲的身旁,轻轻地让父亲的头靠在我的胸前。此时的父亲是多么安静,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孩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迷迷糊糊间,父亲突然用尽力气,双手勾住我的脖子。我紧紧地把父亲拥在自己的怀里。几分钟后,父亲平静地走了,这是我和父亲之间唯一的一次拥抱。
小时候,我不敢亲近父亲,看到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就会害怕。父亲是个寡言的人,平时对我们从没有唠叨,也不轻易教训。我们做了让他不高兴的事,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生气。有一次我和几个玩伴摘了生产队的蚕豆,放在麦秸上熏来吃,父亲回到家,见到我,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想父亲一定发作,不料,他只是“唉”了一声,掏出他的“勇士牌”,蹲在地上猛抽起来……
长大了,父亲对我越发客气。明明有话要说,但他不说出来,在离你几米远的地方站着,或者搬一条凳子,在稍远处坐着,默默地看着你。问他有什么事,他会忙不迭地说没事,然后悄然离开。记得恢复高考那时,父亲几乎每天要到我的小屋好几次,坐一会,抽一支烟后无声离去。
后来我离开家乡去城里读书了,再后来就是无数次的返家又离家,但每一次总是行色匆匆,很少能有机会和父亲沟通。有时也会在家里呆上几天,但我每次都要装模作样地带几本书回去,旁若无人地吟诵“生存还是毁灭”,或者是“上帝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之类的文字,父亲见状,照例是默默离开。而每次家人为我送行时,父亲又总是躲在最后,任由母亲拉着我的手,说长道短。有几次,我发现父亲的眼睛红红的,当意识到我在看他时,就用手揉揉掩饰了过去,然后抽出一支烟吸着。
几年后,我带着儿子回家,父亲已经上了年纪,但老人见到小孙子时的那股“疯”劲,让我百感交集。你看,一个古稀老人和一个乳臭小孩,一起玩丢帽子,一起捉迷藏,间或,老人弯下腰,把胡子扎在小孩脸上,然后一老一小都咯咯地笑了。我在想,父亲这是在弥补某种缺憾呀!念及此,我的内心免不了阵阵愧疚。
但是,有些遗憾是无法弥补的,我对父亲的愧疚成了我永远的精神枷锁,让我沉重至今。说不清是因为父亲的矜持,抑或是我的漠然,我竟没有和父亲有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心灵对话,也从没有用心去揣摩过父亲的心思。当我终于明白这一切,给父亲送上热烈的拥抱时,父亲已经无法表达他的感受了。是啊,我给父亲的那个拥抱实在太迟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