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友好的交往
这首即席所作的长诗,充分表现出龚自珍的诗才,让主人和参加宴席的宾客佩服是毫无疑问的。同时,诗中近乎怒斥的对官僚阶层的批判,大概也让大家惊吓得为龚自珍捏一把汗。在常人看来,在吏部大员的家宴上,岂可用如此激烈的言辞批评时政?
因此,龚自珍的好友魏源出来圆场,认为龚的诗句,有些地方可以做一些修改,诗句可更妥帖。他建议龚自珍把诗中“不使人世一物磨锋芒”,改为“不使朝宁争锋芒”;把“毋乃大官表师空趋跄”,改为“如鱼逐队空趋跄”;把“所惜内少肝与肠”,改为“畴肯报国输肝肠”;把“公其整顿焕精采,勿徒须鬓矜斑苍”,改为“得公整顿焕士气,岂唯须鬓矜斑苍”。这一改,确实锋芒钝减了不少。不知当时龚自珍接受了他的修改意见没有?或许有争执,或许一笑了之。可以确证的是,王鼎并没有因诗中锋芒毕露而不愉快。
从王鼎后来的经历看,此人是非常富有正义感的官员。在林则徐因禁烟、抗击英国侵略者而被投降派诬陷含冤谪戍新疆伊犁时,王鼎为之力谏申辩,但道光帝不纳。他又起草遗书弹劾大学士穆彰阿擅权卖国,自己则自缢身亡,史称尸谏。《清史稿》称此人“清操绝俗,生平不受请托,亦不请托人。卒之日,家无余赀”。以此看,龚自珍在诗中对王鼎的赞誉是符合王鼎的品性的,不是一般的奉承。而王鼎对龚自珍诗中所表现出的对官僚阶层的激烈批判词句,采取了不以为忤的包容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的心是相通的。
龚自珍和魏源两人的性格有较分明的区别,一个激烈外露,一个温和持重,但两人却能够相互包容,自从相识后就一直保持着友好的交往。非常难得的是,他们发现了对方的缺点,则毫无遮掩地以诤言相告。龚自珍在信中批评魏源治学,在繁琐的考订中过多消耗了自己的精力,而不善于综观全局,抓住要害,在作诗中也有为文辞而文辞的倾向。龚自珍的批评当然尖刻而有道理,但治学与作文,往往与人的性情、天赋密切相关。以魏源的性情,他断写不出《明良论》那样气势如虹的政论来,但他能沉下心来写出一部偏重考订的大著《海国图志》来,也算是抓住了自己才学的本质。
魏源在给龚自珍的信中,非常担心好友因狂狷口不择言而影响前途,乃至给自己和家人带来可怕的祸患。他在信中说:“近闻兄酒席谈论,尚有未能择言者,有未能择人者,夫促膝之言,与广廷异,密友之争,与酬酢异,苟不择地而施,则于明哲保身之义,深恐有关,不但德性之疵而已。承吾兄教爱,不啻手足,故率而诤之。然此事要须痛自惩创,不然,结习非一日可改,酒狂非醒后所及悔也。”这段话真是兄弟之言,出自肺腑。但龚自珍的个性会因此而改变吗,他从此会变得谨言慎行起来吗?从龚自珍一生的行状看,好友的劝告并未使他从此而改弦更张。
这两位近代史上的名人,可视作和而不同的典范。虽然在思想、治学、为人、性情等方面存在着迥然不同的差异,他们的才学有高下,治学兴趣路径有所异,但都未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友谊。他们曾在一起共事多年。
道光六年(1826),魏源会试后落第,纳资为内阁中书。其时,龚自珍已任内阁中书多年,他们之间有很多交往和治学上的交流。龚自珍在道光九年(1829)写的《书果勇侯入觐》中说:“源也雅材,龚自珍友之。”而在道光十一年(1831),魏源因父病回乡省视,随后父病逝。魏源在次年应两江总督陶澍邀请赴南京商议盐务,其间写有诗《客怀八首柬龚定庵舍人》,其中第六首专述他们之间的友情和共同的志向:“地平如板舆,天覆如穹庐。与君百年内,托足无斯须。试问所营营,花蕊上蜂须。一春所酝酿,广为三冬储。下备子孙哺,上奉君王需。区区一饱间,竭此百年躯。谁知甘似贻,出自苦之余。”其中第三首说:“奇才与庸福,天地悭其兼。繁艳与硕果,华实无两全。”这是魏源对他们共同命运的嗟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