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哈农库特去世的消息,一时颇感意外,也十分伤心,太突然了。不久前我得知指挥家宣布退休已感到异样,之后很快传来噩耗,看来大师本人已对此有所察觉。仔细想想,为何先前不太能接受他宣布隐退呢?或许是因为,尽管也晓得哈农库特年事已高,但长久以来,他一直都成为指挥台上“新风格”的代表,所以潜意识中可能仍将他视为一位“年轻的”指挥家。浏览新唱片的发行信息时,看到他的新片总是有所期待,却又习以为常,仿佛以后总会有下一张问世,不想这一切到他指挥贝多芬第四、第五交响曲的录音便戛然而止了。
在我看来,用一句话概括哈农库特的艺术生命,那就是本文的题目——他是一位大时代中的大指挥家。时势造英雄,英雄也引导了事态的发展。托斯卡尼尼的一生正呼应着现代派指挥风格站到主导地位的时代,他本人正是这一过程的主导力量;富特文格勒的一生则呼应着传统德奥指挥学派由盛转衰的过程,他的艺术却成功地将传统的精华高度集中,再将那种精神传递给下一代。那么哈农库特又如何?毫无疑问,他见证了20世纪下半叶,本真演奏从小众、“偏门”而成为主流、“正道”的全过程。并且这个过程中,他的贡献永垂不朽。哪怕两百年后,再有一人像哈罗德·勋伯格那样,著书研究数百年间指挥风格的发展,谈到这一时间段,也绝不可能绕过哈农库特这个名字。
哪怕并非从“功名欲”的角度出发,取得这样的成就也是很多指挥家的梦想。只是相对于托斯卡尼尼推动现代派风格时压倒性的强势,哈农库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处在一个边缘化的、饱受置疑的位置。20世纪本真风格最重要的推动者大概是兰多芙斯卡,人们很快(大致在30年代)接受了羽管键琴上的巴赫、亨德尔;可是在乐队方面,道路依然漫长,也没有哪位指挥像键盘上的兰氏那样,取得“文化现象”般的地位。现在人们目之为先驱、大师的莱昂哈特、哈农库特等人,在当时多少带些散兵游勇的味道,至于霍格伍德、加德纳就是更加后来的后来者了。
本真演奏的早期发展史头绪纷繁,前述对比鲜明的状况却很明显。早年兰多芙斯卡与托尔斯泰会面,并在文化繁荣的巴黎指点江山,二战后的哈农库特却成长于富特文格勒的强烈怀疑及卡拉扬的不屑一顾之下。然而,他终于还是挺过来了。同Teldec的长期合作定义了一个时代的古乐演奏的方向:先是纯粹的本真,进而展现出本真思维对于现代乐队的影响。前一个方面以他灌录巴赫的圣乐作品为代表,后一个方面则以他指挥欧洲室内乐团灌录的贝多芬为代表。而指挥家面对音乐厅管弦乐团、维也纳爱乐、柏林爱乐这些顶尖名团,将古乐学派的成果带入现代乐队最高水平的演奏,则无疑是为本真演奏(至少在某些作品中)的全面胜利加冕。他在RCA、Sony的晚期录音延续了这两种思路。
换言之,哈农库特的艺术生命已经成为20世纪下半叶本真风格的整个发展历程的缩影。在那两个方面,很多人都有精湛的演出,但综合起来,恐怕没有另一位指挥家像哈农库特那样具有代表性。他实践这一切的基础,并非来自单纯的古乐学派的考据,而恰恰是指挥家能够融汇古今:既探寻作品原本的演出状况、古乐器的细节等等,又能真正触及,进而把握传统德奥指挥学派的精神——那朴素而有深度的、尊重原作的自由。于是,在对于历史细节的还原,对于速度、强弱的独特判断之外,囊括这一切的,正是那样从内心的层面贴近作曲家的奔放与自如。有时哈农库特指挥得比舒里希特更快,有时又比富特文格勒还慢,但他和这些前辈在审视作品内在意境的视角上有一脉相承之处,充分尊重乐队的自发性这点亦然。
我深信,假如说“本真演奏”曾被视为一种革新的话,那么也实在不应忽视哈农库特与传统的联系有多深厚,至少比蒂勒曼深厚许多。他不仅是一位古乐大师,在德奥指挥学派的核心谱系中也当拥有一个不灭的位置,不妨静待历史做出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