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日利亚的故事要怎样讲?上世纪六十年代才宣布独立的年轻国家直到现在仍在摸索国家和民族的整合方式,因由漫长的殖民历史,西方文化和宗教留下了深刻印迹,但原生态的部族文化和信仰始终未曾褪尽。虽有198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沃莱·索因卡、盛名不衰的钦努阿·阿契贝,浸淫在纯粹西方文化环境中的八零代移民作家又会如何表述尼日利亚的故事?
1986年出生于尼日利亚的奇戈希·奥比奥玛现居美国,毕业于密歇根大学。《钓鱼的男孩》是他的长篇处女作,讲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一个尼日利亚中产家庭的悲凉故事:因为父亲工作调动,在露天市场摆摊卖生鲜食品的母亲独自照料六个孩子,四个男孩放学后无事可做,结伴去钓鱼,但在河边听到疯子先知的预言,大儿子伊肯纳性情大变,二儿子波贾忍无可忍……最终,赔上两条年轻的生命还不够,三儿子和四儿子的命运也因此彻底改写。
“我将成为飞行员,或者是尼日利亚总统,或者是个大富翁,买得起直升飞机——因为未来在我们手中。”和所有青春期的孩子一样,他们对未来的期许是无条件的美好,但从愿望来看,丝毫没有尼日利亚的特色:因为那是一个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基督教中产家庭,家境不错,孩子们理应移民北美,接受教育。这是九十年代尼日利亚社会的一个缩影。
另一方面,他们却始终生活在极富民族特色、部族传统文化的村落语境中,导致一切悲惨事件的源头有两样:一是被贬黜的奥米阿拉河,几可视为非洲文明的缩影,古老的河流起初是神圣的,承载了生命、自然的信仰,但在殖民者介入后,逐渐被废弃、被遗忘,甚而变成危险的禁区,只有疯子和邪教组织才愿靠近河边。这群男孩去钓鱼,无意间接近了本土文明昔日的核心地带,但毫无自觉。这时,第二个源头戏剧化的出现,打破了所有的无意识:疯子在飞机轰鸣声中预见了兄弟残杀的画面。熟悉基督教的读者一眼就能看出,这其中有该隐和亚伯的隐喻。一则无来由的预言,激发了什么,何以让顺其自然的中产家庭生活脆弱地瓦解?
故事以家庭人物为章节支线有条不紊地展开,或者说,有条不紊地瓦解。这不禁让人想到阿契贝的名作《瓦解》,书名来自叶芝《基督重临》中的诗句:“一切都瓦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世界到处弥漫着一片混乱。”叶芝暗喻了西方现代文明的衰落,阿契贝喟叹非洲土著社会传统文化的瓦解,而在这个故事里,一个接一个的儿子的命运和预期截然相反,如同一块一块揭去美好未来的屋瓦,不真实的幸福散架了,所有人都暴露在旷日持久、引而未发的深层矛盾中。
疯子的预言带有魔性,恰如非洲大陆上绵延千年的传统文化,其形式和理性的科学是完全对立,甚而无法相容的。但奇特的是,正处青春期的伊肯纳仿佛天然地接受了传统的暗示:荷尔蒙带来了叛逆和变形,巫言加剧了恐惧和多疑,就在这个男孩身上,本土文明的深邃影响力已无需再证明。母亲是笃信基督教的,父亲是虔信西方文明的,弟弟们懵懵懂懂,贫穷的邻居们疯狂迷信,被预言的男孩极端孤立,无人能进入他的灵魂。他被孤立在每一种不完整的文明的边缘,也就是后殖民时代的尼日利亚所携带的旧日伤痕中——西方文明和本土文明极力相斥,因而,对他的救赎无法达成。
更耐人寻味的是,作者刻意将这个故事设置在阿比奥拉总统竞选后,兄弟们的日常生活也关注了尼日利亚足球队在亚特兰大奥运会上的出色表现……伊肯纳撕掉了M.K.O日历,显然是有寓意的:盲目崇拜偶像般的政治人物或许能让几个涉世未深的孩童有膨胀的满足感,但对于社会变革并无助力。他们是在政治暴动时开车逃亡的幸存者,他们是尚不明白政体为何动荡的孩子,父母只能告诉他们:与其当废弃河边的渔人,不如当“在知识宝库里探宝的渔人”。然而,即便是知识和文明的浓缩象征物:语言,在他们的世界里也是分裂的:父亲是西方文化爱好者,说一口标准英语;精神上依靠基督教,生活中崇信传统的母亲总是说伊博语;孩子们和当地小孩一起玩耍时说约鲁巴语;使用英语时,就像人为制造距离、改换语气,让家人与朋友之间立刻出现隔阂。就是这样支离破碎,表面融合。语言如此,政治环境更是不容乐观,殖民时代留下的伤痕累累没有愈合,而仿照欧美国家的政体根本无法兼容由部落文明构成的本土非洲的复杂状况,国家的自我救赎也仍需努力。因而,在这个向往移民北美的家庭的周围,还有烧死在市场里的小偷、水中的浮尸……等等原始暴力的社会现状。
奥比奥玛的书写也显然带有西方教育的痕迹。他写了四个少年的童年和未来同时瓦解的悲剧,精心选择了最富隐喻性的近历史时期,将文化、信仰和人性的冲突浓缩在家庭内部,并以极富非洲特色的动物比喻为明线串起所有人物的故事,几乎可以说是小说范本:无论从情节构思、还是结构布局上看,都呈现出工整的优雅,作者不愧为创意写作课硕士、创意写作课助理教授。难怪《纽约时报》不吝美词,称其为阿契贝的接班人。事实上,奥比奥玛的文学作品比阿契贝更具有普世的感染力,换言之,更能让非洲大陆以外的读者感同身受,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书中那些充满书写潜力的比喻:父亲像老鹰,伊肯纳像蟒蛇,波贾是真菌,奥班比像搜救犬,本杰明像飞蛾……保留非洲风土质地的同时,他有化繁为简的西式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