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最扯淡一句话,被我发现它扯淡,是今年年初。年初这一天,我从汉口火车站乘坐高铁去往沔阳。我写长篇,涉及沔阳,特地前往沔阳城关踏访。沔阳人还说沔阳,官方则坚称仙桃。网上买票,脑子里出现沔阳城关,手指输入仙桃西站;现在太乱象了,一定要学会手脑分离口是心非。这是我首次乘坐该趟高铁,高铁通了想必是又快又安全的,以前长途公汽,司机揽客兜圈、严重超载、车匪路霸我都有遇到。高铁的确快,一个多小时,天门南站到了。天门与沔阳接壤相邻,一江之隔,素有“天沔”之称。就在这时,诡异发生:分明是天门南站,沔阳人却纷纷准备下车。我独自出门,最怕误站,赶紧问沔阳人。沔阳人喜说俏皮话,这样回答:“哦你去仙桃市吗?请在天门南站下车。哦你票是仙桃西站吗?那你应该是去天门市。”啥意思?我还蒙着,车已停站,沔阳人一窝蜂自顾自下车了。所幸列车员比较好心,赶紧催我:“不管票了!你就这里下车!快下快下!只停两分!”刻不容缓不由分说,我急忙下车。下得车来,还在站台上东张西望,高铁已速奔仙桃西站去了。顿时傻眼,只好致电沔阳熟人。熟人惊愕:啊你作家连这都不晓得?中国最搞笑高铁站名啊,网上到处传呀。天门南站,离仙桃市中心很近,离天门市中心反而很远。仙桃西站呢,倒是离天门市中心近。为什么?鬼晓得!现在的事么,不都是瞎搞。你们作家喜欢体验生活,今天你就当体验生活吧,不着急啊,天门你不熟,就等在那儿不动,我开车去接你,很快就到,才3公里,先委屈你体验哈子生活啊。
委屈你体验一下生活?体验生活?有点意思。在我长年累月的写作生涯里,这是一句惯常用语。此前浑然不觉,此刻忽觉刺耳。不过,没完,两天后的返程还有奇遇,一并小结。
返程是临时决定的,我得临时赶到火车站买票。天气寒冷又重度雾霾,下了出租车,我尽量想快,自然就选择了最短直线距离:穿过阔大恢弘的站前广场。即刻听见有人高喊:“喂喂!”一协警跑过来,要将我驱离广场:原来广场不让人走!为什么?协警的口气耀武扬威斩钉截铁:上面规定!我一听,不由火冒三丈。火车站站前广场,就是为旅客行走的,这是走遍天下的道理与常规。基于这一趟高铁往返的种种荒诞,我终于无法忍受了。我说:“上面怎么规定的?请你说具体。不然今天我就站在这里,不走了。”咦——搞邪完了!协警恼火道:“好好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广场大理石很豪华很贵的,踩坏了你能赔?这个站前广场,是我们市与国际接轨展示和谐小康社会的窗口,给群众都走,一下就踩坏,不是破坏国家财产吗?听懂没?还不给我退!”协警把他的手,极具威慑地,搭在了警棍上。
我则摸到了手机。我得拍照发上网络,得打媒体热线,得请教一下天门市领导或更大领导。我想我一个个电话打出去,事情或许会闹大。或许,今天我就应该为自己同时也是为所有旅客,索回行走站前广场的权利。对峙片刻,我放下了手机。算了。就当体验生活吧——我退出了广场。
随着我屈辱的脚步,我走进自己屈辱的内心,刹那间,“体验生活”这句话,被我发现是多么扯淡!看来我最大的专业本事,并非虚构他人主要是虚构自己。在现实生活的关键时刻,我把自己摘出去,搁在一个叫做“体验生活”的虚构位置,袖手旁观苟延残喘慢慢平息、平息,直至平庸与圆滑。其实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体验生活,只存在生活!还有什么可说的?万千思绪。倍感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