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十天左右,我总要回到父亲身边,最重要的仪程,就是给他洗澡。无论专程驱车近百公里,或者顺便回去,但见他一面,让他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地安然活着,成了一种心愿。知情的朋友夸我孝顺。“孝顺”这个词太沉重,其实光“顺从”我就做不到。每次见到父亲,看见他安然无恙的神态,我就放下心来,而对父亲一些不合时宜的要求和指示,我总忍不住批驳。
父亲中风失能已经整整四年。如果说,病痛也是一场学历教育的话,那他等于读了一个本科。由当初的不接受,变得隐忍,眼神也变得顺从和无助。每次看到他,总有种心疼的感觉。但是,只要相处半个小时以上,我马上又对他的种种不是,忍不住批评指正。父亲头脑清晰,思维缜密,关心过问每一件他能想到的小事。大到老家田里的麦子是否使用机械收割,小到手心里一张纸巾背着我们的反复利用,都是我们批评他的由头。父亲像个孩子,面对批评,总是默默承受。
记得一个电视小品。年老的父亲跟着女儿生活,女儿疼他,但对父亲种种孩子般的举动严厉喝斥。父亲则表现得听话,委屈,狡猾,也有小小的不满和反抗。每一个真心疼爱父母的孩子,对年迈的他们或许都有过“哀其衰老,怒其絮叨”的时刻,可是,只要过了片刻,又会心疼他们,爱戴他们,甚至会为自己刚刚表现出的不耐烦内疚不已,用更柔和的口气弥补自己的不恭。
如果要画一条爱的轨迹线路图,那一定是波浪状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的曲线。这是一条“色难”改正图。因为一时冲动,给老人脸色,好像很难克制。那就尽量“改正”吧。这是儿女必须的良知和感恩,距离孝顺还差很多,但这毕竟是爱啊。
这种爱,反复着,延伸着;日子就在这种反复里,把爱像和面一样反复搓揉,直到做出爱的面条越来越筋道,和父母处得越来越知心,直到父母像凋零的枝叶般终有一天含笑谢世,而那些和面的子女们也慢慢变得像父母一样老;他们的子女,再次上演同样的反复,同样的爱。
反复爱,是接力,是绵延,不绝如缕,终究勾勒出人世间至美的亲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