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收到袁鹰先生寄来的散文集《生正逢辰》。袁鹰先生是我敬重的前辈,92岁高龄,竟然还在思索,还在笔耕,一如既往地奉献给世界如此真挚深沉的文字,让人惊喜,也让人感动。
《生正逢辰》是袁鹰今年刚出版的新著,收入的文章不多,总共才27篇,其中不少是我曾经读过的名篇,如追索往事,反思历史的力作《清明血泪祭》《故乡夜话》《送赵丹远行》《玉碎》《十月长安街》《鲁迅逝世十周年祭在上海》等,也有几篇情意深长的优美散文,如写于1961年的《小站》和《筏子》。本以为他的这本新书,大概只是集合旧作,出一个纪念性的选集。然而展读时却发现,书中有不少他新写的文字。如写于2014年11月的《六十五年前一次暖洋洋的盛会》,追忆了一场难忘的盛会。那是1949年6月5日,在上海八仙桥基督教青年会礼堂九楼礼堂召开的一次文化座谈会。新上任的上海市长陈毅邀请一百六十多位教授、学者、科学家、作家、艺术家和文化界知名人士欢聚座谈。袁鹰以他生动的文笔,记录了那场盛会,陈毅市长的真诚坦率和平易近人,他那些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让很多还不了解共产党的文化人如沐春风,他们被陈毅的坦诚感动,也用真情回报,很多人在会上讲出憋在心里的真话。这样暖意洋洋的盛会,让人感觉温暖。尽管后来不断有冷风苦雨的侵袭,但这次盛会,一直是袁鹰心里的美好记忆,事过六十多年,他写来亲切如昨日。老先生记忆的精确,令人惊叹。在《狂飙为谁从天落》一文中,他回顾了建国初期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以一个新闻工作者的亲历,真实回溯了这场扑朔迷离的事件,其中的波折和诡异,以及政治对文艺的粗暴干涉,现在读来仍然惊心动魄。他在文中这样感慨:“凡是歪曲事实,不得人心的任何批判、任何决定,迟早总要平凡昭雪、还历史本来面目的。”
袁鹰先生的文字中,跳动着一颗真挚的赤子之心。书中那些反思历史的篇章,说的都是真话,是他坦荡的心迹披露。三十年前读他的《玉碎》时,我曾经被震撼。这篇文章的副标题是:“邓拓:“文革”十年第一个殉难者”,饱蘸真情的笔墨,记录了一个正直文人在这场民族劫难中的悲剧,为历史留下一段发人深省的真实记忆。如今重读,依然感动。袁鹰那些回顾历史的散文,除了史实的真实准确,让人印象更深刻的是他的反思精神,是他对自己的灵魂的解剖。如《迷茫烟雨入红楼》,写的是1954年那场关于《红楼梦》研究的“批判”。当时,他是《人民日报》文艺部编辑,曾受命写过报社表态的社论。当时,他“陷入深重而迷茫的情绪中,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真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只觉得眼花缭乱,不辨南北,更谈不上受什么毒害”,“就在这种似乎清醒其实迷茫,既兴奋又紧张的心情中,拼凑了四五千字”。对自己当年写的文章,他认为“阐述和分析并不多,空洞结论和大帽子倒不少”,是“稀里糊涂地完成了一项任务”。
《讲真话:巴金老人留下的箴言》,是这本书中一篇很有份量的文章。袁鹰追忆了自己和巴金的交往,记录了巴金晚年一些重要的言行,为研究巴金提供了珍贵细节。他在这篇文章中谈到这样一个情节:有一次他去看望巴金,巴金询问他在写什么,离开工作岗位后是不是多了一点写作的时间。他回答巴老,虽然不在上班,但还是忙于杂事,写作时间并不多。巴金听了,同往常一样,并没有多讲话,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要赶紧写,不然来不及。袁鹰在文章写道:“只有九个字,却给我重重一锤。我牢记至今,时刻不敢稍有懈怠,不敢言老,不敢轻易搁笔,总觉得还有可做的事,还有应该说的话。”他常常用巴金留下的箴言提醒自己:讲真话!
在灯下,静静地读完了《生正逢辰》,想起很多难忘的往事。我和袁鹰先生认识四十多年了,他是我的文学引路人,是我的恩师。当年,我还是一个下乡知青,刚开始尝试写作,他就关注鼓励我,还曾到崇明岛看望我。这四十多年来,我和他有很多交往,我的书架上,放着他在不同年代赠我的十多本著作,袁鹰先生正直磊落的品格,真挚优雅的品格,是我们这辈人的楷模。前年,袁鹰先生摔跤骨折,曾一度卧床不起,让人担忧。不久前去北京看望他,知道他并没有被伤病击倒,仍在坚持读书写作。这本新编的散文集,正是他思索笔耕的新收获。掩卷看窗外,明月如水,秋风低吟。写下这篇读后感,寄思念与明月,随秋风到京华,遥祝先生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