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周天来电话说:“这次收了一百多斤蜜,给你留了两瓶,有空时来拿吧。”我惊喜:“收了那么多啊!”他笑笑,就兴致勃勃与我聊起他的蜜蜂来。说实话,我听他说养蜂,一直恍惚到现在。
周天是知名文学理论家,著作颇丰,早年因为写了几部分析《西厢记》《长恨歌》《创业史》等名著艺术构思得失的书而扬名文坛,可是在“文革”中后期在郊区偶遇几个养蜂人,结果迷上了养蜂。我当时以为他是心血来潮,没想到他后来在家的阳台上养了两箱蜂,还写了本书《蜜蜂王国见闻》,写了部科教片《蜜蜂王国》获得了金鸡奖最佳科教片奖和文化部优秀影片奖。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才醒悟到他养蜂是在摆脱某种世间纷扰和心头压力,我当初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他在浦东杜行有个养蜂朋友叫杨克勤,已七十多了,质朴、实诚又谦和,当年周天家阳台上养的两箱蜂就是他提供的,当时是公社领导的一句话,他没二话,就把两箱蜜蜂搬到了周天家里,还像售后服务似的一次次上门认真负责地说怎么养蜜蜂,不久他发现周天说起来比他还懂,就再也不去了。可是他不去周天家,周天却常常往他家跑。
很多年过去了,如今已八十来岁的周天依然每星期至少要去杜行一次,因为他在老杨那里养了十五箱蜂。从徐家汇到杜行要转两辆公交车,他佝偻着背,慢悠悠的,到那里要一个半小时,然后带上面罩,坐在老杨助动车后座去蜂场。蜜蜂在蜂场沸沸扬扬,边上是一条河,河畔绿树成荫花盛开,四周是农田。两人戴上面罩,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只只蜂箱,取出一片片蜂板,每块蜂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他们边观察边交流:身子细长的蜂王有否异样?有没有虫子进来?蜜多不多?……除了周天的十五箱蜂,老杨自己养了三十箱。其实老杨每天都要来巡视一遍,他心里有数,现在主要是让周天看,让他也有数。这个蜂场看完了,他们就去另一个蜂场,另一个蜂场在一片树林里,那里也开着各种花。两个蜂场看下来要一个多小时,然后开助动车回去。中午在老杨家一起吃饭,边吃边聊他们的蜜蜂。两人养的蜜蜂表面上看一样的,其实里面有不同。老杨养的全是意(大利)蜂,而周天有意蜂,也有中(华)蜂。老杨劝过周天几次别养中蜂,因为他养过,没成功。周天也咨询过养蜂研究所的专家,由于各种自然因素不适宜养中蜂,可周天不信邪,偏要试着养,因为他说这在理论上说不通。老杨在理论上说不过周天,所以也就随他去了。
有次他在网上查到无锡有中蜂,那几天儿子女儿偏巧都忙没时间开车陪他去,他就叫了辆出租车去买了三箱回来。他夫人笑言:你养蜂成本不低呐。可他不在乎,因为喜欢。冬天,百花凋零,他就买四五百斤白砂糖去喂养蜜蜂,让它们安全过冬。等到来年冰雪融化百花吐艳蜜蜂成群结队飞出去采花酿蜜,这时候它们酿的蜜多,吃的有限,好像是回报周天和老杨似的,这时候周天的儿子女儿都轮流开车来帮忙收蜜,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喜悦,连声音都是甜的。周天每年能收到一二百斤蜜,除了留部分自己食用外都是送人的,他的朋友,夫人的朋友,儿子女儿的同事和朋友……总之,谁要就送给谁。如同他出了新书。
有一次我随他去杜行看他的蜜蜂,老杨家门口有一条狗,远远看见了周天就迫不及待地吠起来,在周天脚边跑来跑去撒欢,看见我睬都不睬。在街上一路走来时他会与我聊他的蜜蜂,也会聊他正在写的书,一点不喘,我却额上沁出了汗珠。街两边不时有村民轻声笑着说:城里的养蜂人来了……养蜂人,这对周天是多好的称呼。想起有篇文章说,在绍兴,明末清初时大才子张岱在乱世中不顾诸暨西施,不能忘怀的是诸暨白杨梅;王羲之轶事多得如绍兴河上的乌篷船,作者只爱他种胡桃树;陆游美睡,嗜好一碗粥;周作人苦雨斋中喝茶,写几封尺牍——“文人通过爱生活而自爱。”这话说得极是。
我独喜周天养蜜蜂,养蜂使人近于自然。大自然的神奇是让人平和,平和乃致远,这是做人的一种境界,更是一种感应自然和历史的态度。这些年他先后出版了四五部历史学术书和长篇小说,都别具新意,思想活跃……也许吧,养蜂数十载,使他在浮躁的现实生活中找回了一种生命的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