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人一定没有吃过这种“方甘蔗”,我旧日吃过,如今也吃不上了。
甘蔗源自古代交趾,就是越南,在南方习以为常,在北方中原农村却很少,小时候,我们发音叫“广东葛党”,这纯粹是方言土语的缘故。
父亲说过:“造白糖离不开甘蔗。”那时在北中原乡村,白糖是很金贵的东西,只有很少的人才能凭糖票买上半斤。
到我们村的甘蔗都是从遥远的南方而来,很不容易,它们没日没夜地往中原赶路,要坐许多趟火车,再转汽车,最后转坐马车,才能姗姗来到我们的小村。有时,它们中间有一棵是“伤蔗”“病蔗”,不小心还会全身发红,一发红就发霉。
发红的甘蔗不能吃,有毒,能要人命。不过多数甘蔗等不到脸庞发红,就让我们咔嚓咔嚓用牙齿报销完了。乡村儿童是“通吃”。
现在的孩子生活优越,大人们都是成捆成捆地往家买,还有榨汁机,这种现在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在我童年时,却是不敢想象的。
今年春节,我和九岁的小外甥女闲聊,曾问到她吃甘蔗的方法,她想了想,说:“先吃梢,再往下,才能越吃越甜,这样有意思。”
我为现在的孩子能拥有的一种幸福感而欣慰,这是最健康的思维方式,里面还有一种对未来的憧憬。《世说新语》里还有“渐入佳境”一说。
我小时候却不如此,多是先从根部开始。现在想想,所谓生活,也不过只是一棵两米高的甘蔗而已,如果不是过早发霉,每一个人都要一直吃下去,结局不外乎是从上吃或从下吃。人生的吃法不同而已。
对我而言,根部就是童年,最甜最幸福的是童年,因为那时我能拥有外祖母。这种潜在的东西甚至影响着我的那种狭隘的世界观和文学观,从此让我认为,看文章的好坏也应从后面往前面看起,甜不甜一试就知道。不骗你,大多数作者都经不起我用这个办法去套,这有点损。不过有时也会碰到高明的作家,他会把“甘蔗”一分为二,这种人极少,以后有成为经典的可能。
接着,还是来说童年的甘蔗。
那时自己是“黄口小儿”,觉得甘蔗最难啃的也是根部,它质地坚硬,还留有扎嘴的甘蔗胡须。一不小心会把牙齿硌坏,还曾让刚换的新牙啃得松动,以至跑起来,感觉满口都有叮当咣啷的声音,像携带着一个空桶,里面只剩下走动的马蹄声了。
以后再啃甘蔗根就可以套用曹操的那句“鸡肋”之语,叫“食之硌牙,弃之可惜”。
有一天,姥姥端出一个青花瓷碗,里面放着整整齐齐的小方甘蔗块条,大小均匀,捏一块吃,既甜又不硌牙。原来这是姥姥把我们啃不动扔掉的甘蔗根从地上捡起,再加工整理而成的。我问姥姥如何切法?
姥姥开始示范:
拿起一截啃不动的甘蔗根,先剔去甘蔗胡须,再削紫皮,案头立刻像削下一片片紫色卷花。削干净后,将甘蔗一头立在案板上,从中间剖开,再让它们背朝上趴下,一分为二,码整齐后,从中间最后来那么一刀。成了。
每一块二指长,整齐均匀。这就是我童年时一个“方甘蔗”的故事,情节最甜。
如今的孩子不会吃到这种方甘蔗了,主要是不屑一顾。现在,谁还会对默默丢在角落的东西关注呢?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贫朴人家才去注意那种掂斤拿两的生活细节,譬如外祖母这种“方甘蔗”的制作方法。多少年后我还能感觉到,这些细节能延伸出来一种内在的光芒,它温暖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