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的早期短篇《去中国的小船》有这样一个情节:日本男孩“我”和不具名的中国女孩同在出版社的仓库打暑期工,工作结束的那天傍晚,“我”约中国女孩去吃饭,喝酒,跳舞,玩得非常尽兴。从舞厅出来,女孩说,她有门禁,十一点前必须回去,于是“我”送她去地铁站,但鬼使神差一般,“我”将她送上了相反方向的列车。
等女孩回到原先的车站,已经十一点过十分,她很沮丧,觉得“我”这么做是因为觉得和她在一起没意思,“我”费尽唇舌解释,告诉她和她一起很开心,并保证第二天打电话给她,然而:
“我注意到那天夜里犯下的第二个错误,已是九个小时以后的事了。那实在是愚蠢透顶、彻底致命的过失:我竟把写有她电话号码的火柴盒连同空烟盒一起扔掉了。我四处找得好苦,但无论临时工名册还是电话簿上,都没有她的电话号码。问大学的学生科也没问出名堂。那以后我再没见到她。”
到了美国后猛然想起这个小说,感到村上写的实在是个透明人的故事,如果女孩不是在日中国人,或者女孩给“我”的感觉就不会是“夜幕下缓缓沉入大海的轮船”。美国黑人小说家拉尔夫·艾里森出版于1952年的长篇小说《看不见的人》描摹的也是类似的感受,不过更强烈,带着愤怒的咆哮。小说伊始,黑人学生“我”给学校的校董开车,校董对我表现得很亲密,说:“我们的生命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是因为有你的存在,让我做的一切充满意义。”“我”很感激,竭力报答校董,谁知道在“我”被强制退学后多年,再见校董,他完全不认识“我”,“我”提醒他说过的那番大道理,他也根本记不起来。
每个社会都有主流文化,都有生来占据话语权的阶层和族裔,而其他阶层,其他族裔,其他文化,都努力渴望被看见。美国黑人诗人摩根·帕克最新的诗集《世上有的是比碧昂斯更美的东西》开篇就写道:“他们要的只是我的钱,我的屁股,我的血。”为了被看见,很多人诉诸名利的追逐,有朝一日,功成名就,自然成为聚光灯的焦点,不再被人忽视。但这是真的被看见了吗?就像帕克诗里所表达的,碧昂斯被看见的是她的歌喉,她的身体,她的歌喉和她的身体合起来,是完整的她吗?
在异国住久了,渐渐感知,文化的差异或许是把先前很多隐藏在文化内部的问题放大了。还是村上的小说,《斯普尼特克恋人》,女主人公感慨道:“还年轻的时候,很多人都主动跟我说话,给我讲种种样样的事情,愉快的、美好的、神秘的。可是过了某一时间分界点之后,再也没人跟我说话了,一个也没有。丈夫也好孩子也好朋友也好……统统,就好像世上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有时候,根本无须种族或文化的隔阂,“透明人”似乎成了人生中必须面对的命运,或是因为不再富有,不再美丽,不再时髦,不再年轻,或是什么来由也没有,忽然有一天就感到自己不再被需要了,也不再被爱了。
英语中一种表达爱的方式随几年前大热的电影《阿凡达》而走红:“我看见你(I see you)。”幼时看过的日剧《同一屋檐下》,最终福山雅治饰演的二哥雅也和酒井法子饰演的小雪终成眷属,因为小雪终于知晓:每一次自己心情抑郁出逃,第一个找到自己的人永远是雅也。
我有个朋友谈起她是否决定要跟心爱的人表白,说:我会问自己,每次我们在人群中相遇,是他先看见我,还是我先看见他,如果他先看见我的次数多过我先看见他,我就会告诉他我的心意。
当我感叹这个方法的睿智并说给另一位友人听,她却说:如果是我,我不顾这么多,我会直说,因为只有我说了,他才有机会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