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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7月24日 星期一 放大 缩小 默认   
一世缘来为读书
胡晓军
  胡晓军

  那天一早,蒋星煜先生来电,说昨天写了篇谈《西厢记》版本的小文,已经寄来,敬请留意;又说最近报上有一组戏曲诗词,署名是你,不知是不是你。我说是我,写得不好,让您见笑。蒋先生果然哈哈笑了起来,说:“哦哟,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本事!”

  我在戏剧杂志社任职期间,承蒋先生赐予多部著述和多篇文稿。他的文稿篇幅短而意味深,见解精而文字清,口语化的叙述中常常夹些古旧气,最明显的是句末有“也”或“矣”字,令人莞尔。一位年近九旬的老学者,不但每天读书看报,更长期保持着三千字的日写作量,思维仍如此清晰,文字又这般绵密,且火气也愈发健盛,以至于被人戏称谓“文坛一怪”或“学界老妖”。我以为其中缘故,除了先天禀赋,更是长期养成的习惯。习惯往往是兴趣养成的。蒋先生自小对文史和艺术产生浓厚兴趣,十几岁就开笔撰文见报,二十几岁时就写成了隐士文化和颜氏书法的两本专著,兴趣渐渐养成了习惯,数十年里未有稍减,老而弥坚。蒋先生虽屡获名家指点,但从未拜过师,他做学问和搞创作的方法与成果,几乎全是靠读书得来的。蒋先生还十分看重发表,常会来电来信,提醒在我手中尚有未发的文稿。他的文集,在每篇文章后都注有发表的报刊及日期,这可能是他治学习惯的延伸,更可能是他做人完整的标准,即读书、写作、发表是一个整体的系统,后者是前二者的达成。

  然而这一切,大致始于诗词。他在一篇散文中写道:“诗词给了我最初的文化熏染,我热爱唐诗、宋词、元曲,它们陶冶了我的性格,使我终生陶醉其中。”他致力于古典戏曲研究,尤在《西厢记》上用力最深、收获最多,追根溯源,就是为其“天地妙文”的诗意所倾倒的。

  然而这一切,大多付于考证。他发现前辈对《西厢记》的研究,只涉寥寥几个版本,而《西厢记》光是明代刊本就有六十多个,极为复杂,于是穷毕生之力加以考证。对这门旁人看来枯燥至极的学问,他除了具有与生俱来的兴趣,更理性地认定考证是历史研究之源和文艺创作之流。的确,在文学艺术的作用下,历史常会变得失真却更深入人心,但真实毕竟是最重要的,对真实的考证,才能使人真正地知晓所处的方位和前进的方向。

  蒋先生既抓住了学术之源,又抓住了创作之流,所以他写的小说和散文多有典籍查考和实地查勘作保证。他是把学问当文学来写、把文学当学问来做的,称他为“作家型学者”或“学者型作家”是最妥帖的了。正因集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为一身,蒋先生十分注意细节的发现和情境的表现,往往从小处见大格局。这恐怕也与他对诗词的热爱有关,因为诗有诗眼,戏有戏眼。他考证桃花扇,从剧本的描述到人物的动作,从中国扇子史到扇子制作工艺,推断出桃花扇为一面小团扇,不唯是李香君爱情、节操和爱国精神的外化,更是孔尚任矛盾、彷徨和创作思想的内寓。此文读罢,我忽想起李商隐咏团扇的“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稍易几字成“莫道团圆似明月,此中却有桃花开”,用以概述《桃花扇》的主题,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可见蒋先生的学问不仅来自典籍所载,而且来自生活之常,后者常作为前者的证明或补益。他曾与人辩论《牡丹亭》中“袅晴丝”究为何物,调用所知案头资料和所感生活经验,全力证明此乃春日野外的虫丝而非柳丝,为此不惜连打三次文仗,直打到对方缄默为止。蒋先生的观点是对是错,姑且不论,但研究之深与表达之真,是没有疑问的。更重要的是,在他看来,这些古典杰作中的团扇儿、柳枝儿,还有玉簪儿、春凳儿,绝非寻常物件,而是如毛细血管一般通向研究对象的肌理,也通往自己学术构建的体系。这正是他一遇不同的观点,便主动寻求商榷的原因,比如读到一本书中将桃花扇释作了折扇,他即一面致信台湾的作者,一面撰文开始了争鸣。在丰厚的资料和充沛的自信下,他认错的情形是极少发生的。

  在学术争鸣之外,蒋先生大体是随和的。他对衣食住行不怎么讲究,即便在正式场合西装笔挺、领带鲜艳,脚上却是一双半旧的旅游鞋——这恐怕是他“学术讲究”和“生活将就”的绝妙外显。对涉猎范围之外,蒋先生通常是赞许的,尽管口气有时并不入耳,甚至略有讥讽之嫌,就像评我作诗词的那句话一样。有人持自撰的历史剧本登门请教,他一目十行地看了,哈哈笑着对来人说:“哦哟,写得好,好就好在坏人好人一眼便知,我想小孩子一定会喜欢的!”

  听说蒋先生少年狂妄,目中无人,为此吃了许多苦头。又听说蒋先生老年乖张,出口伤人,为此得罪了不少同道。少年狂妄,我虽未亲见却也能想见;老年乖张,我则在他的行文开言中屡有所察,大致说有的人学问不大而胆子不小,搞了许多荒唐;有的人浅尝辄止却故作高深,弄得出尽洋相;他还怪编辑愚钝粗疏,把他的文章改得脉络不顺气息不调,其中也包括我在内。蒋先生也不怕被别人骂,无论是当面发难还是背地作梗,他都一笑置之。他经历了太多,不仅被骂而且挨打,这些口头痛痒,实在不算什么。

  况且人非圣贤,缺点难免,所以我更多地留意这些缺点的源头,然后作出判断。由于家世、性格、所处环境与自身选择等主客观原因,蒋先生终身未仕,没有哪怕半个行政或社会职务。用他自己的话说,既不属任何的党,也不当任何的长,又不做任何的主席或主任。他不觉有憾,反觉有幸,因为省却了开会、投票、聚餐的时间,全都花在读书上了。说到底,蒋先生没有权势可以欺人,没有地位可以压人,没有金钱可以收买人。若一定要说他以甚压人的话,他的“本事”唯有才气与学问。这是一位批评家必须具备的素质和能力。明了这一点,我想自己唯有惭愧才疏学浅、赶紧埋头读写,还有什么余暇和心情去埋怨、去怪罪这位率性随口的老学者呢?

  一世缘来为读书,笔当梁柱纸当庐。少扬情志梦耽古,老辣文章性转初。问学纤毫须到底,呼名妖怪又何如。孤高随和皆由我,笑指野云风卷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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