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容闳从耶鲁来上海

　　我省略了容闳在美国求学的种种过程与细节，读者只需知道这样一些经过就可以了：登陆美国，容闳先在马萨诸塞州的孟松学校就读，随后于1850年夏天报考耶鲁大学，并一举成功。1854年夏天，容闳学完了所有必修课程后，获得了耶鲁大学的学士学位，这里必须强调一个细节，在所有的求学过程中，容闳数次遇到了这样的选择：如果他想获得读书所必需的经费，那么他必须起誓在完成教育之后，成为一个为基督献身的传教士，反之，他便什么也不能获得。容闳拒绝这样做，拒绝成为一个传教士，虽说，传教士是19世纪这个充满了戾气和蛮横时代中一些相当温和、慈悲的人物。

　　在耶鲁大学结束了学业的容闳就这样先被历史所铭记：第一个接受了西方完整的高等教育并取得了学位的中国人。那时那刻，容闳有多个选项，其一，倘若他留在美国，继续努力，进入白人世界，成为美国主流社会的一分子，那么，他的历史意义也就到此为止。在他后来的墓志铭上，最多也就是如此总结着一生：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留学生。容闳不作这个选项，如此铭记可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炽烈情感，为百病丛生的中国，他要做的还有许多、许多，首先，他要做的是放弃。

　　1854年，容闳放弃了在美国可能的惬意、舒适、心满意足的生活，乘坐纽约海萨公司的“尤利加”号回到中国。注意，此船还没有用蒸汽作为动力，一路航行靠的依然是高高张挂的白帆，也因此，容闳归来得好不辛苦，足足用了154天，将近半年时间，才看到了日思夜想的黄埔港：广州，我来了，家乡，我来了啊！

　　跪倒在母亲脚下的那一刻太有意思了，容闳后来回忆道，因为他身穿西装，又加蓄了小胡子，这让坚持传统中国文化的母亲很不习惯，母亲要求他穿这个帝国盛行的长袍，还要求他立刻将胡子剃掉，容闳满足了母亲的要求。

　　随后，母亲问他耶鲁大学学士算中国的什么功名？秀才？举人？抑或进士？容闳很谦虚地对母亲说，这学士大概等同于中国秀才，但内心，自是百感交集，有多种滋味开始泛滥。

　　容闳的人生故事，真正有意义的地方，除了美国耶鲁，便是上海了。1856年8月，容闳头一次来到上海。在这之前，容闳应该听说过北方的这座城市，也应该亲耳听见过英国商人在广州炎热的空气下一边发出抱怨，一边信誓旦旦地说，只有南方的欧洲人才会喜欢澳门、广州，北方的欧洲人，盎格鲁·撒克逊种族，他们赞赏的一定是北方的扬子江，一定是北方的上海！

　　当容闳在炎热的八月抵达这座城市时，我想象，他是否刚好撞上四季轮回的台风季节，如是，那么，倾倒般的雷暴雨让他浑身淋湿了吧？而黄浦江一边的滩路上，他的双脚在深及膝盖的泥地里挣扎许久吧？我又想象，沿江的殖民地小楼二层阳台边，或拱窗之下，大班的迷人妻子是否向他投来同情的一瞥？他是否乘坐着头摆渡的农家小船，去往刚刚诞生的礼查饭店，在那里喝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苦咖啡？或听了阿斯脱豪夫·礼查先生对上海台风季节的抱怨？我再想象，只为想看看黄浦江与苏州河交汇处是个什么模样，独自在大雨到来之前，走在一年后方才成形的公家花园的那块滩地上，工程将要进行，满目野气深重的上海农村景象，有个亭子歪斜地矗立，亭子里似乎坐着一个洋人，或许便是沙逊洋行的掌门人大卫·沙逊，当容闳走进亭子后，基于耶鲁毕业生的素质，他向后者致礼，但后者基于塞法迪犹太人从来的傲慢，对此置之不理，这让容闳隐隐不快。正在这时，雷雨适时而至，容闳将目光投放在天上狂怒疾走的乌云，投放在一片白茫茫的江面，投放在教堂街的那个小教堂房顶上，此时，创建教堂的麦都思已经溘然长逝，那么，小教堂中，又有谁做着让灵魂得以升腾的牧师呢？

　　容闳在上海的第一份职业是海关职员，经李泰国安排，他进入海关翻译处工作。薪水相当优厚，倘若以伯驾给予的15银两、香港高等审判厅给予的75银两作为比照，李泰国给的尽管与香港高等审判厅相同，但工作之清闲，让容闳获得的75两白银有超高性价比。容闳却不这样想，因为容闳不是上海小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