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在就上阿里山

　　临近傍晚，顶着瓢泼大雨的东航客机好不容易才降落在台湾桃园机场。不到10分钟，我就迫不及待第一个出现在人流熙攘的航站楼出站口。才走了没几步路，冷不防一双温暖、柔和的手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我。不用猜，准是鬼精灵秀文。

　　近2年，我兴冲冲密集6次来台湾。家住台北的秀文每次接机，都要问我同一句话，“这次我们去哪儿？”“上阿里山！”

　　我如此痴迷阿里山，要归功于秀文。我每年收入的80%尽用于摄影，换来的成果也不简单，一年高产20多万张精致图片，曾屡获海峡两岸摄影大奖。而自从第一次来宝岛，秀文提议拍透“台湾之魂”——阿里山后，我真是越拍越来劲。

　　这次一见到秀文，我就吐出这样一句话：“我们现在就去阿里山。”可“现在”这两个字，却叫秀文犯了愁。此刻户外豪雨如注，一刻不停。“不行，这种恶劣天气，有谁会上阿里山？”可抬头看到我决心已定、板上钉钉的眼神，快要冲出口的劝阻立即缩了回去。秀文一步跨入司机座，脚下狠踩油门，飞速向黑咕隆咚的阿里山驶去。

　　2

　　老天助阵夜攀登

　　顶风冒雨、长途驱车3个多小时才抵达阿里山。一顿狼吞虎咽的蚵仔煎加卤肉饭的经典台式餐饮后，该谈谈下一步的行动了。计划是：据当地气象台预报，今天下半夜天将放晴。晚餐后抓紧时间小憩片刻，午夜前雨一停就出发，力争天放亮前登顶。我真的是超级幸运儿。午夜11点前，豪雨似乎由一只无形的巨手掌控，戛然而止，夜空开始放晴。我早已从酣梦中骤醒，身穿布满口袋的摄影服，脖子上悬挂着一架高端尼康单反长镜头相机，背上的双肩包内另装有2架全自动高级数码相机、三脚架等摄影器材。秀文女式登山包里，矿泉水、三明治、水果、望远镜、手电筒等一应俱全。虽是土生土长的台湾姑娘，可从娘肚子里出生到现在，压根儿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去夜登阿里山。

　　夜上阿里山，我与秀文的神态、举止截然不同。一想到一张张独特的夜幕下的阿里山的绝美影照尽收镜底，将给精美画册增光添彩，乐得轻轻吹起口哨。而秀文毕竟是生平从未夜游大山的都市女孩。由于白天没有休息好，晚饭后欲小睡片刻，不踏实的心却一直吊在嗓门口，紧张得双眼都没有闭上一分钟。

　　登山途中，为拍一幅佳影，我手按电筒，撑起三脚架，左顾右盼，忙得不亦乐乎。可秀文却在痛苦中挣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幕茫茫，不见人迹，究竟何时才能登临最终的目的地？“我们回去吧！”突然间，秀文朝我吼叫起来。“回去？”此刻心情大好的我一听到秀文的叫声，第一时间条件反射地反问道。直到看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直哭，才知大事不妙。这可怎么办？我不停地拍打着脑袋，嘿，有了。败事是摄影，那成事也得靠摄影！我与秀文的热恋，还不就是靠照相机结的缘？这么一想，我忙跑到秀文身边，打开相机，虔诚地请她欣赏起当晚抓拍的杰作。没料到这一招真灵，她越看越着迷，逢到佳作，立即要求重新回放，忘了害怕，全心沉浸在影像里。我抓紧时间，开始忙一件大事：摸出随身携带的定位仪，仔细测量了一番，以肯定的口吻说道：“秀文啊，我们已走了一半多路啦。”说着抬腕一看，时针正指向凌晨2点差5分。

　　不知不觉，竟走了一半多路，这下秀文来劲了。

　　3

　　虚惊一场遇勇士

　　白茫茫的云团滚滚奔泻而来，刹那间把山、树、路、人全都吞没了。一阵风过，四周的景物顿时又清晰如画。如此一模糊，一清晰，人就有点恍恍惚惚了，而最要命的是两腿像灌了铅，走起路来不免摇摇晃晃，跌跌撞撞。

　　又一阵风过云退之际，心细眼尖的秀文有重大发现。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一团团影子不停晃动，耳畔传来笃笃笃的声响……秀文忍不住尖叫起来。我正借着月光起劲拍摄，着实被这突然的叫喊吓了一跳。“阿山，不好了，你看，你看，前面是什么？”秀文语无伦次地嘟囔着，边说边赶紧拉着我往后跑。我捂着秀文的嘴，叫她安静，千万不要出声。顺着秀文的指向，我也发现前方情况异常，便顺势拉着秀文快速趴下来，拿起秀文递给我的望远镜，仔细观察起来。咦，奇怪，前面的鬼魅影子模模糊糊，常会一跳一跳，定睛细看，似是一群人。可好端端地为什么有人要拄起拐杖？他们究竟在干嘛？

　　我们两人屏气不敢动，趴在那儿实在寻不到答案。历经3个多小时的不懈攀登，眼看离山顶不远了。可若要上山，就非得与这一伙打个照面，会不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冲突？清晨时分的日出是不等人的，看来只有豁出去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们站了起来，用力拍打起身上的灰土，算是给对方发信号，打招呼。可对方仍埋头做自己的事，丝毫未予理会。实在没办法，看来只有硬着头皮上。我一手执电筒，另一手提着三脚架，必要时形影不离的三脚架也是得力武器。秀文慢半拍落在后面。我对她的要求是，必须听我的指令，不得随意行动。

　　仅剩十几步的距离，这下总算看清楚了，是人呀，而且是眉清目秀的一群人啊。有男，还有女，内中有几位似乎是手脚不便的残障人士。“半夜三更，他们来阿里山究竟要想干什么？”秀文轻声问道。我走上前去，警惕而又谨慎地向陌生人问好。对方见到我们，显得特别亲热，而得知两人是徒步上山来抓拍日出的，更为高兴。“请问您是本地人？”我主动发问，冒昧询问一位缺失左手的姑娘。“不，我们是前几天专程从T市赶来的。鄙人姓李。请问你们是大陆同胞？”姑娘爽直回答后反问起我。“是呀，我是专程从上海来的。”“哇塞，从上海来阿里山，欢迎欢迎。”

　　几句话一说，很快成了好朋友。话语间我得知李姑娘是这一行人的领队。谈起此行贵干，李领队以自豪的口气说道：“我们是T市残障者协会的，来此是准备花4天时间登上阿里山。在义工的协助下，经过3天的努力，今天终于可看到山顶了。”

　　残障人士敢用脚与手来丈量阿里山，令人由衷敬佩。原来，这群特殊客人为筹备这次攀登，足足准备了一年。当地残障者协会为满足他们长久的心愿，准备发动几十位义工与残障会员混编，在大巴停车场至阿里山观日台的几公里山路上，轮流背他们上山。但他们却婉言谢绝了这番好意。不但不要人背，还大胆提出要凭自己努力，从山脚攀爬到山顶。初闻此言，老会长惊呆了，立马否定：“你们不要天方夜谭好不好？四肢健全的人全都坐小火车，或乘巴士上山。你们的想法实在太离谱了！”“他们坐他们的车，我们走我们的路。上阿里山既然有四通八达的健行路，我们为什么不能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走一走，练一练呢？”这一番豪言壮语令老会长无言以对。拗不过这么多会员恳切的请求，他只得顺应民意，采取双管齐下的办法：凡参与者必须通过健行选拔，及格者才获入选资格；行前，安排义工先打前站，对沿途食宿、医疗做了细致安排。

　　4

　　冲顶时分动人心

　　4天之前，残障人士徒手攀登阿里山的壮举，终于拉开序幕。那天专车抵达阿里山山脚，为能顺利攀登，组委会将历经层层选拔，幸运入选的40名男女勇士，一分为二，分成两组，一组由A坡攀越，称为A线；另一组则从B坡攀爬，称为B线。李领队亲自带队较难攀登的B线。预订3天后的次日凌晨，在山顶观日台会师。

　　没料到正式攀登与平时的训练、热身截然不同。训练、热身基本在室内，灯光明亮，又有教练示范，四周全是护卫，带有坡度的塑胶路面富有弹性，爬起来不甚费力。而真刀实枪上了阿里山，尤其是第3天，因雨公的强力干扰，原定计划被迫中止。为确保次日天亮之前登上顶峰，一改原先的白日攀登，午夜之前雨一停，就开始启程。

　　身为编外人员，此时我比任何人都要忙碌，既是摄影师，一个又一个激动人心的精彩画面，无一遗漏全都抓拍入镜；又与秀文自愿组合为拉拉队，最后2个多小时的冲刺时间段，我们扯着喉咙大叫“加油！加油！”还未抵达观日台，嗓子已经干得冒烟。

　　残障勇士的攀登热情与勇气令人震惊。原计划200米设一休息点，谁料众勇士300米都不肯歇脚。时间走得飞快，原本蓝莹莹的夜幕开始微微有点发白透亮。突然，传来啪的一声震响，定睛一看，此行最大的困难户——双腿高位截肢的小刘赶路心急，双拐还未撑稳，身子就急着往前挪，失去了重心，两支拐杖脱离人体，嘣的一声弹了出去，撞断在绝壁巉崖边。眼看人将重重地坠落到地面，幸亏义工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抓住。好险，我与秀文惊吓得脑袋嗡嗡直叫。好在小刘是个有心人，上山前准备了4副拐杖，3副护膝。这一次的意外折腾，仅剩最后一副拐杖与护膝用以冲刺。

　　冲顶时的场面最激动人心。勇士人人铆足全力，咬牙向前。李领队扬起脖子，甩开右手，冲在全队的最前面。原本穿在脚上的健步鞋早已不知去向，光着红肿的脚丫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义工往前走。最吸人眼球的是年过半百、体重足有180斤的胖子杨。冗沉的身子全靠右腿及左侧的钛合金拐杖支撑，颠着啤酒肚，一口一口喘着粗气，一点一点朝前移动。

　　突然间，我发现大事不好，爱说笑话的“开心果”小朱不见踪影。急问义工才知，他因拼搏过度，支撑腿抽筋，倒在最后400米处。为他配备的两位义工主动请缨，欲轮流背他冲刺终点，被他大声谢谢后一口婉拒。漫漫20多公里的征程都被一一踩在脚下，今天即使爬也要爬到观日台，最终200米的爬行全靠双臂匍匐前行。坚强的小朱立时成了全场关注的明星。里三层外三层的游客自动让道，分站两边为其鼓掌加油。在预订会师的最后一刻，终于如愿完成了壮举。

　　5

　　观日台见证幸福

　　临近凌晨5点，一个异乎寻常的时刻。在如织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嘿，嘿，嘿！我们终于胜利了！”来自B线、A线的两队攀峰勇士，清一色背着双肩包，头戴浅黄遮阳帽，上着橘红T恤，下穿红蓝相间中裤，历经累积近40小时的长途跋涉、艰苦搏斗，终于在观日台会师啦！

　　我的镜头里，无一遗漏、忠实记录了这永远难忘的动人瞬间：疲惫不堪而又精神抖擞的一张张坚毅的脸庞上，汗水、泪水止不住地尽情流淌。队友激情相吻，热情拥抱，幸福欢呼，快乐享受。此刻早已等候在那儿的乐队奏响了贝多芬情感丰富、充沛有力的《英雄交响曲》。李领队身体摇晃着跨上身边的一块大石墩，领头呼喊：“阿里，阿里，我爱您！”先是40个同伴呼应，紧接着，全平台乃至漫山遍野的观光客同声发力疾呼，这震耳声音伴随着巨大林涛声飘向远方，在高山峻岭间久久回荡……

　　在欢乐的人群中，我与秀文紧紧拥抱在一起。“我们真幸福。”我颤抖着嘴唇说道。“我今天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幸福。”秀文俊俏的脸上洒满了灿烂的阳光。“你没有感觉到我们在经受一次从未有过的人生洗礼？”我自言自语道，“如果说千年神木是阿里山之魂，那勇攀高峰的残障勇士，更应是阿里山魂中之魂。我今天才真正明白，只有凭借超人的勇气，坚持到底，才能战胜任何严峻的挑战！”秀文听罢，仰起脸庞，朝着我不住地点头。

　　当第一缕金灿灿的阳光透过薄云，洒在鲜花盛开的观日台上时，我来了个突然袭击，右膝跪地，颤抖的双手捧着一大簇采于阿里山的艳丽樱花，迎着曙光，面向秀文，深情地高喊一声：“我爱你，秀文！”山谷间顿时回响起雄浑酣畅、此起彼伏的呼应声，闻者无不热血沸腾。随即我一个箭步向前，伸出双臂，轻轻抱起泪水盈盈、一脸幸福的秀文，飞快地旋转起来。两颗炽热的心激动地碰撞在一起。

　　东方天穹越来越亮，刹那间，一轮朝日倏地从山峰间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