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我”,既是我,也是你,也是他和她,也就是我们大家,中华民族的每个人。《诗经》与“我”的关系,已经有了整整三千年,尽管我还没有读懂它,也许你还没有读过它。《诗经》与我们每个人,是血脉相连的关系。今天我要讲的,主要就是这一点。
1.《诗经》的时代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诗经》第一首《关雎》的第一章。诗里的男子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白天黑夜地想念她,追求她。先是不太顺利,于是晚上连觉也睡不着了,像翻烙饼那样翻来覆去。后来想出了办法,用各种音乐来取悦她。如果用五四时期那首著名歌曲来唱的话,就是“教我如何不想他”。
不可思议的是,这么一首现在还能朗朗上口的诗歌,竟然诞生于大约三千年前!不仅这一首,《诗经》里所有的诗歌,都诞生于大约三千年至两千五百年前。那个时候,在整个地球上,除了几大古文明以外,现在大家所知道的绝大多数国家和地区,都还处于原始蛮荒的状态;而我们的祖先,就已经在用今天我们也能懂的语言和文字,歌唱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歌唱着人类的普遍情感。然后,它们穿越了两三千年的岁月,来到我们的面前,依然感动着今天的我们。仔细想来,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
2.《诗经》的地域和作者
不仅是时间的悠久,还有血脉的相连。不像其他的古文明,走马灯似的换将,你方唱罢我登场,古代的人与现在的人,已经不是同一个民族;中华文明则一脉相传,那些唱着《关雎》的人,就是我们直接的祖先。《诗经》的十五国风,加上大小雅,周颂、鲁颂、商颂,大致产生于黄河流域中下游地区,相当于今天从陕西中南部到山东半岛一带。那是两三千年前我们的祖先主要生活的地区,他们的子子孙孙后来散布于辽阔的中华大地。
虽然《诗经》的作者都没有留下名字,身份也包含了士大夫与一般百姓,可每当我读起《诗经》里的《召南》各篇时,就仿佛听见了我祖先的声音。那个与周公(旦)一起协助周成王治理天下的召公(奭),就是我这个“邵”姓的始祖。我很喜欢读《召南》里的那首《甘棠》,里面称赞了周宣王时的召伯(虎),他在召氏领地留下了美好的名声,当地人用这首诗歌来怀念和赞美他。我以有这样的祖先而自豪。《诗经》让我与祖先心灵相通。
《诗经》里当然不仅有我的祖先,也有你的他的我们大家的祖先。世界上其他地区的人,当他们回顾古文明的时候,似乎很难做到这一点。
3.《诗经》的性质
在人类文明史上,可以与《诗经》相媲美的,大概也只有古希腊的荷马史诗了。可是它们是那么的不同,显示了两大古文明的差异。荷马史诗是长篇累牍讲故事的诗,而《诗经》则大都是短小的抒情诗。中国有“诗的国度”的美誉,唐诗、宋词是皇冠上的明珠,而其源头就是《诗经》。
中西方两大诗歌源头,不仅形式体制不一样,价值观也迥然不同。比如,《诗经》里有一首《魏风·陟岵》,写一个在外地服役的士兵,登山瞻望故乡,怀念父母兄弟,想象他们也在思念他,并叮嘱他一定要活着回家。有一个法国人,比较了这首诗与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认为中国诗歌与西方诗歌从一开始起,便表现出了对于战争的不同态度:
《伊利亚特》是西方最古老的诗,是唯一能用来与《诗经》作比较,以便评价位于有人口居住的陆地两端,在极为不同的条件下平行发展着的两种文明。一边是战争频繁,无休止的围城攻坚,相互挑衅的斗士,是激励着诗人和他的英雄的胜利光荣感,在这个世界里,人们感到自己置身于疆场之上。而另一边(《诗经》里)则是对家庭生活的眷恋,是一位登山远眺父亲土屋的年轻士兵和他的怀乡之情,是一位斯巴达人定会要扔出墙外的母亲,和一位叮嘱离家人不要顾念光宗耀祖而首先要尽早返回故里的兄长。在这边,人们感到自己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置身于一种说不出的安逸的田园生活的氛围之中。
而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在荷马时代,希腊先后被征服过三四次,因此希腊人大概也变得同他们的入侵者一样好战;而中国人则是地球上最美好的那部分土地上的无可争议的主宰,因此他们像原始时期的垦荒者一样,爱好和平”,所以这个法国人说:“也许在任何其他民族的诗文里找不到类似(《诗经》)的作品。”(埃尔韦·圣·德尼《中国的诗歌艺术》)
不得不说,这个法国人很懂《诗经》。而直到今天,中华民族还是像《诗经》时代一样,爱好和平。所以,我们当然也会懂《诗经》。
4.《诗经》的编纂和地位
作为我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大约编纂于两千五百年前,收入此前五百年间的诗歌。编纂者历来都认为是孔子,他在以前乐官整理的基础上,在三千多首诗歌中,披沙拣金,整理出了三百零五首,排定了风、雅、颂的顺序,形成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样子。
最初的书名是《诗》或《诗三百》,汉代学者把它奉为经典,开始称它为《诗经》。汉代以前位于“三经”(《诗》《书》《易》)、“六艺”(《诗》《书》《礼》《乐》《易》《春秋》)、“五经”(《诗》《书》《礼》《易》《春秋》)之首,汉代以后位于“五经”、“七经”、“九经”、“十三经”之第三位(《易》《书》《诗》……)。
5.《诗经》的运用和诠释
古人对待《诗经》,常常“断章取义”。比如《郑风·将仲子》,本来是一首表现男女之情的恋歌,今译的话,意思大致是这样的:“小二子啊小二子,拜托你别再跳墙进我家来找我,别再因此而压坏了我家的树木!我哪里是舍不得那些树木呢,我担心的是我的老爸老妈,还有那些没心没肺的兄弟,尤其是那些喜欢八卦的邻居。小二子啊小二子,我想念你那可真是没说的,但是你再弱智也应该明白,老爸老妈的唠叨,兄弟们的嘲笑,邻居们的八卦,那可实在是让我怕怕!”
但是在《左传》里,它却被用于外交场合,成为外交谈判的工具。比如前547年,因为什么事情,晋国君采取“斩首”行动,抓了卫国君。齐国君、郑国君赶去晋国调解,郑国君带的名叫子展的随从,赋《将仲子》,意思是“人言可畏”,劝晋国君赶紧放人。晋国君听了这首郑国诗歌,想想有道理,的确“人言可畏”,就把卫国君给放了。——这么大的外交纠纷,居然靠一首诗就解决了,《诗经》的力量有多大呀!所以孔子要对儿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意思是说,不学《诗经》,没法说话。如果今天的世界上,也能靠诗歌来解决外交纠纷,那又该多好呀!(话说美国人也实在该听听《将仲子》了!)
从古至今,《诗经》里的诗歌,常被这样“断章取义”地运用着。这种方法比较随心所欲,导致对于《诗经》的诠释,特别是国风里的许多诗歌,有的两千多年没有定论。西汉的董仲舒就已经说过“诗无达诂”(意思是诗没有确切的解释),更何况又过了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不要说“达诂”(确切的解释),就连“涩诂”(不确切的解释)也是奢望了。拿过一首诗来,这个说是写美女的,那个说是写俊男的;这个说是写死人的,那个说是写活人的;这个说是男人写的,那个说是女人写的;这个说是讲政治的,那个说是玩爱情的……南辕北辙,劳燕分飞,谁都有“话语权”,谁都没有“最终解释权”。
这是读《诗经》有点挑战的地方。可是有挑战才会有刺激,难道不是么?
6.《诗经》的流传和影响
在中国教育史上,孔子首先用《诗经》来作教材,世间流传着许多孔子的评论。比起后世的大部分评论来,孔子的评论都要开明得多。比如他有一句名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他承认《诗经》里的男女之情都很正当,关键是要用恰当的方式来对待它。比如“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这样追求女孩就比较得体。
又比如在《论语·子罕》里,孔子引了一首逸诗(没有收入《诗经》的上古诗):“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今译的话,意思是这样的:唐棣树的花儿,翩翩地摇摆。难道是我不想念你吗,实在是家住得太远。这首诗应该也是孔子上课的教材,孔子在课堂上说了一句妙语:“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意思是说,你没真心想念人家罢了,你要是真心想念人家的话,哪里会觉得住得太远呢!简单地说,就是住得远是借口,关键是你爱得不够!——孔子真是一个善解风情的妙人!大概弟子们听了觉得耳目一新,就把这课堂笔记编入了《论语》。再大胆猜测一下,孔子整理《诗经》的时候,没把这首诗收进去,也许就是因为对它不满意?
孔子喜欢的诗或许是这样的:“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卫风·河广》)意思是说,谁说黄河宽广呢?一叶芦苇就能渡过;谁说宋国辽远呢?踮起脚尖就能望到。——你借口家住得太远,能比这个人住得更远吗?要知道,这个人可是住在黄河对岸的卫国,黄河同时也是两国的国境线呢,可是他(她)一点都不觉得远!想来,孔子就喜欢这样的诗,赞成这种对爱情的热度,所以就把它编入了《诗经》。
跟开明的孔子相比,汤显祖的《牡丹亭》里的陈最良老师,说起《诗经》来就迂腐得多了,明显把《诗经》看作“思有邪”。他应聘出任杜府家教,以《诗经》为教材,《关雎》第一章的开头四句,是他给杜丽娘同学上的第一课。陈老师是这样备课的:“好者好也,逑者求也。”又是这样上课的:“雎鸠是个鸟,关关鸟声也。”(讲到这里,陈老师模仿雎鸠的叫声,丫头春香学他叫,课堂气氛顿时活跃。)陈老师继续上课:“此鸟性喜幽静,在河之洲。”“窈窕淑女,是幽闲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他。”可是当春香故意问他,君子“为甚好好的求他”,他就骂春香“多嘴”,不肯往下讲了,好像有点“捣糨糊”的样子。因为在陈老师看来,或者在传统的经学家看来,这首诗讲的是“后妃之德”……孔子本人解说《诗经》,都没有这么迂腐过!如果后人对《诗经》有所误解,以为那是一本正经的东西,那大抵是陈老师们误导的结果。
好在用不着陈老师来误人子弟,正当青春年少的杜丽娘同学,天分和悟性都极高,自己早把自己给启蒙了。据春香“揭发”说:
小姐呵,为诗章,讲动情肠……小姐说:“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关起来的雎鸠,尚且要求偶,难道人还不如鸟吗?)
春香的“关了的雎鸠”,自然是她听“关关雎鸠”产生的误解,以及因误解而引起的转述错误,而不是杜丽娘同学的原话。但除此“耳误”之外,却颇得《关雎》的“正解”,而与陈老师的曲解背道而驰。这大概也是古往今来对这首诗的最佳诠释了,而且也是对孔子说的“思无邪”的最佳诠释了。
《诗经》在古代青年男女的心目中,就这样成了最佳的“爱情教科书”。这完全符合孔子认为《诗经》“思无邪”的精神。
7. 今天我们怎么读《诗经》
最要紧的,是首先要端正态度,要像孔子那样,像杜丽娘同学那样,用“思无邪”的眼光去读;而不要像陈最良老师那样,用“想歪歪”的态度去读。
最好的读法,就是像南宋的朱熹说的,把《诗经》当作现在人写的诗歌来读:“读《诗》且只将做今人做底诗看。”(《朱子语类》)——怪不得他做的《诗集传》能别开生面。
晚明的冯梦龙也主张,要把《诗经》当作山歌来读:
书契以来,代有歌谣,太史所陈,并称风雅,尚矣……虽然,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山歌虽俚甚矣,独非郑、卫之遗欤……抑今人想见上古之陈于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于民间者如此,倘亦论世之林云尔。(《序山歌》)
大意是《诗经》的国风就是歌谣,也就是后世的山歌,在当时风雅并称,历史久远,地位很高。里面有许多桑间、濮上之音(爱情诗歌),孔子认为它们表达了真情实感,所以把它们采录、保存了下来。现在的山歌虽然非常俚俗,但正是《诗经》郑风、卫风(爱情诗歌)的遗响,它们原本就是一脉相承的,所以应该像尊重《诗经》一样尊重山歌(反之,也应该像看待山歌一样看待《诗经》)。接着他还说,山歌有“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的功用。其实,如果表现“男女之真情”的国风传统能够一路传承下来,成为中国文学史的主流,则“名教之伪药”原本是申请不到“批准文号”,从而根本投不了产,入不了市的。
到了现代,鲁迅的意见也差不多,他在《门外文谈》中说:
就是周朝的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罢,它是《诗经》里的头一篇,所以吓得我们只好磕头佩服,假如先前未曾有过这样的一篇诗,现在的新诗人用这意思做一首白话诗,到无论什么副刊上去投稿试试罢,我看十分之九是要被编辑者塞进字纸篓去的。“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什么话呢?
鲁迅是用了调侃的口气,把《诗经》与白话诗作比较,告诉我们经典也要发展的。的确,我们不能只停留在“关关雎鸠”上,我们也要发展到“教我如何不想他”。“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他?”多好的白话诗呀,这才是《诗经》真正的传人!
那么,就让我们用这种态度来读《诗经》吧!这可能也是最好的一种读法。我们的祖先会在天上赞许我们这么做的。
(本文基于“一条”音频课程《从<诗经>到<红楼梦>》的《诗经》部分的《概论》扩写,并加入了即将由译林出版社出版的《诗骚百句》的前言《我读诗骚》的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