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医生又被请来为医科大学上解剖课。

　　其实，他是不愿来的，因为在医院里做一个手术比上课来钱快。而且如果手术成功，也更容易引起医院的关注。他喜欢被关注的感觉，也曾多次获得过关注。但这次是医科大学的副校长，他的老同学邀请，不好意思拒绝。

　　宋医生进到解剖室，学生们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为自己的迟到稍稍不安，但随即就镇定下来——学生们呼啦一声围上来，望着他胸前写有“某医院胸科手术专家”的吊牌，露出崇拜的神色。

　　学生们将他围起来。他抬了抬头，眼角睥睨了一下这群学生娃，嘴边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迫不及待地说：“我们开始吧。”

　　据老同学讲，今天解剖台上的死者，生前曾在他所在的医院工作过，很崇拜他，立志让女儿成为像他那样的医生。但医院那么多人，面孔如潮水一样涌来涌去，他又怎能记住每一张面孔呢？

　　他端详死者，像往常做手术一样，程式化地在胸膛处画出一条定位线，对学生们讲：“这是心脏的位置，只要我下刀，就可以取出他的心脏。但在取心脏之前，让我们估计一下死者的年龄和死亡的原因。”

　　“老师，让我来说！”一个清秀的女生走上前来，“死者年龄49岁，确切地说，还有两个月零5天才到50岁生日，他身上无伤，面部也较干净，可以肯定是心脏病突发。” 

　　他看了女生一眼，笑着说：“说得没错，但你对他年龄的估计也太武断了，你怎么知道他还有两个月零5天过50岁生日？记住，没有事实依据，不要作这样的推断！”

　　女生没直接回答他，手颤抖着抚摸死者的脊椎，眉毛凄楚地拧着，抬起一双秋水眼，面容忧戚地说：“老师您看，他腰部和臀部的脊椎，向外微凸变形，由此可以推断他患有腰椎间盘突出，原因是他经常弯腰——他有可能是弯腰插稻，也有可能是弯腰打扫卫生——” 

　　他说过不让她作这样的推断，但她还是一意孤行，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她的脸上居然还带了感情！这是一个医者最不能有的！他想批评她，但又要保持尊严，所以只冷冷一笑，双手抱在胸前，打量着女生。

　　他是从农村考到医科大然后分到医院工作的。20岁之前，弯腰插稻之类的农活他干得不少。农活累、脏，而且一切收成还得看天。这也是他发誓要离开农村的原因。

　　工作之后，他很少回老家。但老家的那些亲戚和熟人却经常来找他，让他帮忙。不知怎么，他的心里凭空就生出了些恨。他们不来还好，一来就让他想起自己的出身，假如自己不是来自贫穷愚昧的农民家庭，而是来自城市某个知识分子家庭，那自己取得的头衔和成就将会……当然，这么多年，通过业务钻研和一些手段，有些头衔他也得到了，但付出的艰辛却是别人不能想象的……他已升为“主刀”，连院长都高看他一眼，何况他们呢？但奇怪的是，当他面对他们的时候，心里又会有愧疚！在城市这个大染缸，在医院这个交织着黑与白的世界中，让他在追名逐利时，不知怎么总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女生旁若无人地说着解剖之外的死者的劳作。学生们哄笑起来。“够了！”他一声大吼，制止了她。女生哇地一声哭了。时间突然凝固。

　　“老师，”过了一会儿，女生擦干眼泪抬起头，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想问的是，假如躺在解剖台上的是您父亲，您还能冷静到没有一点儿感情吗？我母亲死于绝症，是我父亲靠种稻卖钱将我养大，他立志让我成为名医，但我偏偏不喜欢这一行，而我又不想让他伤心，所以就违心地上了医科大！他一直以为我喜欢医学，在我上大学后，他还兴冲冲地找了一份在医院打扫卫生的工作，开玩笑说等他死了他会将遗体捐献给医科大，让我解剖。但他不知道的是，早在上大学的第一天我就开始自修设计，铁了心要转行！——没想到他死前真就立下医嘱捐献遗体，今天他就躺在这里，等我……我……”

　　女生泣不成声。

　　解剖室里一片寂静。他被感动了，眼里噙满了泪水。他像父亲一样轻轻地抚摸着女生的头，问：“还转行吗？”女生满脸泪水，不停地摇头。

　　“我相信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医生。今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直接找我。”

　　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了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