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十月十一月沪郊新谷登场,大米上市,我必及时买来,做很开心的一件事:熬新米粥喝。抓一把新米在手,凉凉的,沉甸甸的,如握碎玉。米粒晶莹,温润,仿佛还带着稻田青青的水汽。米胚芽如眉眼盈盈娇柔可爱。我在农村下过乡,忘不了满眼稻田碧绿。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柴禾灶头。不过家里的一台电饭煲,厂家自称有“农家灶”效果。我想它凭什么如此自负,原来它的底部为大圆弧且浅浅内凹收拢,相较于平底显然增大了受热面积。这锅有程序,熬粥至少2小时。熬出的新米粥果然米油浓稠,清香袅袅,每每使我想起初中时的支援三秋。
“文革”前读初中,时常要下乡支援三夏和三秋。我们常去的生产队在浦东钦赐仰殿附近。“钦赐仰殿”是一座道观,乾隆皇帝题的匾,当地农人却常常叫成“金丝娘殿”,又呼观为“庙”。金丝娘是一种翠绿色鸣虫,两粒米大小,秋天捉了关进火柴盒,捂在胸口,听伊“息屡屡息屡屡”地鸣叫。
庙很冷落,大门敞开,人迹寥寥。三夏三秋,庙内庙外晒满油菜籽麦子和棉花稻谷。 山门四重檐,上横一块暗乎乎的匾,四个模模糊糊菜篮子大小的字,就是乾隆帝写的毛笔字。柏油桶大的香炉,烧香点烛的小亭子。逢年过节,才偶有老太太们来点点蜡烛烧烧香。
至今相信,最好吃的粥出于农家。下乡支援“三秋”,要“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还要到庙附近的农民伯伯家里学习思想。农民用大灶煮饭之后,乘灶膛里柴禾还有余火,赶紧往陶罐里放好新米和水,闷上盖,埋进灶肚里。个把小时之后取出,拂去柴炭,揭开盖子,那罐白粥之香、之魅,难言。农民婶婶称我为“上海小弟”,定让咱喝一碗,待客盛情至今难忘。彼处种田以“工分”计,收入极微,连日常吃菜都不易。
那时我家人多,大人小孩七口之家。日常的吃粥,粥里总是搭进山芋块,购粮证配给的。品尝山芋粥,现在视为养生佳品;那时当主食,只觉艰苦。而“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高档美味之粥,是白粥洒盐拌猪油。
提起猪油,没有经历过上世纪60年代饥饿困苦时期那种窘迫日子的,绝对体会不到猪油在老百姓心目中亲切可爱又崇高的地位。那时,一块洁白、滋润、厚墩墩的猪油,是很多捉襟见肘的主妇、母亲、食堂、饭店……的梦。在全家每天只能凭卡配售到半篮老菜叶的日子,人们奢望猪油“如大旱之望云霓”。
凛冽清晨,父母亲匆匆喝了粥,紧紧围巾,赶市轮渡上班。我们则浑身发热,抽抽鼻子,整整红领巾,冲进寒风,上学。当然,一般到了十点钟左右肚子就会饿。
现在新米到家,先是品尝纯白粥的天然原味,佐以红腐乳,咸蛋,萝卜丝海蜇皮。此后就是家主婆在花样之粥上大显身手了。她是广东人,什么都敢往粥里放,我于粥中见识过的食材分别有:青菜萝卜、肉末、虾米、淡菜、干贝、皮蛋、猪肝、蛋皮、咸蛋黄、香菜……至于莲子、鸡头米、葡萄干、黑糯米等更为粥里常客。近来我们到山西旅游了一次,回来她又开始在粥里加入黄小米,说那是“黄金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