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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8月31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念斌归来
王文佳
图 CFP
■ 念斌和念建兰姐弟情深   王文佳 摄
  本报记者 王文佳

  2953天,念斌可以随口报出他在看守所待过的日子。“从2006年8月7日被捕到2014年8月22日获释,每天都在数日子”。一周前,蒙受了8年牢狱之灾的念斌重获自由。8年,4次死刑,4个至亲离世,38岁的他头发已经花白。

  无罪释放以后,念斌每天洗三次澡,能自己穿衣、洗澡、刷牙,哪怕是这些再平常不过的小事都让他兴奋不已,因为太长时间戴着工字形手铐脚链,终获自由。

  要学开微博、要学着使用智能手机,要培养和儿子的感情,要弥补辛苦的妻子和姐姐……念斌甚至来不及规划他该如何补上这8年,本周四,念斌在见完媒体之后住进了医院。在看守所落下了一身的毛病,他得先做个全面体检。

  只想自救

  福建省福州市平潭县澳前镇,这里是大陆距离台湾最近的一个镇子,然而,这个镇子被很多人认知却是因为8年前的一桩命案。澳前镇17号,正好是澳前村和南赖村的分界口,对面就是当地最有名的金鹤大酒店。8年前,念斌和丁云虾在这里分别租用了房东陈炎娇的一间店铺开食杂店,相处甚笃。

  然而,2006年7月28日晚,灾难发生了,丁云虾的3个孩子睡到9时多,8岁的女儿俞悦忽然喊肚子痛,接着10岁的大儿子俞攀开始口吐白沫、腿脚抽筋,6岁的小儿子俞涵跟着也开始呕吐。慌乱中的丁云虾喊来了婆婆公公,把3个孩子送到平潭县医院。但是,就在当晚,俞攀、俞悦先后停止了心跳。那一年,丁云虾32岁,距离丈夫俞建平在海难中丧生才过了3年。

  很快,8月7日,警方就锁定了嫌疑犯——念斌。当晚,念斌做了有罪供述,称自己在水中下了氟乙酸盐老鼠药。就因为这份口供,念斌8年来历经8次审理,10次开庭,4次被判处死刑。

  “8年了,终于沉冤昭雪了。”这周四的上午,记者在福州市郊区的一个宾馆中,见到了无罪释放一周的念斌。说起当年发生的事,他几次哽咽。8年了,他几乎没有吃过一餐热乎饭,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包括洗手间、天井只有20平方米的小房间内,8年了,他说自己看到阳光的日子不出1个月;工字形的手铐脚链限制了他的自由,甚至让他丧失了日常生活能力;身体无法直立,睡觉只能全身蜷曲,十分钟必须换一个睡姿,他每天几乎睡不到3个小时。

  念斌已经记不清,这些年向多少人控诉过冤情,念斌一边诉说,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着,眉头紧锁,眼神中依然流露了几丝痛苦。

  他说的就是2006年8月7日平潭县公安局的游经飞和翁其峰对他做的刑讯。“他们说,摆在你面前就两条路,要么照我说的认罪,要么我把你老婆孩子一起抓进来。”身体、精神的双重打击几乎击溃了这个身体不算壮实的男人,他答应在摄像机前复述翁其峰教他的犯罪经过。类似的威胁翁其峰一遍遍地重复,在笔录上签字,到案发现场指认,甚至跟请来的律师再次认罪,念斌只得任由摆布,除了暗示律师去调查真凶,他找不到任何自救的方法。

  唯一可以慰藉的是,自2007年1月1日起,所有死刑案件全部收回最高法院,念斌正好赶上。

  家破人亡

  念斌被捕的四个月内,妈妈疯了,爸爸死了,平潭老家的房子被砸了,周围村子的人燃烧着的愤怒让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到福州寻找新生活。家破人亡,念斌的姐姐念建兰无力反抗,她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夏日傍晚,全家人围坐在阳台上聊天乘凉的场景像演电影一般在眼前闪现。妈妈疯了一样冲进屋子,扯下所有电线的画面历历在目;爸爸临终前说的“念斌有罪,千刀万剐不说话;念斌无罪,砸锅卖铁也要救人”犹在耳畔。她相信弟弟是清白的,而且知道,要想证明这一点,必须找到证据。

  她开始自己买鼠药,模拟起诉书中公布的案情,将鼠药倒入壶中做实验。为了找到类似的鼠药,她跑了5个省。会计出身的念建兰,成了“氟乙酸盐”、“光谱分析”的半个专家。她找到受到牵连的房东陈炎娇,陈炎娇说,那天中午还用过壶里的水,水没问题。念建兰录了音,递交到公安局,但是法庭上,却没有呈现。

  2008年2月1日,福州中院一审开庭,“法官只问是和否,根本不听我解释”,第一次,念斌被判死刑。念斌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大年二十九。从此,他开始害怕过节,因为每到过节前几天,就会有人被执行死刑,他不知道,哪次就要轮到他。

  单打独斗不行,念建兰决定去找律师。不顾朋友的劝阻,她带着2000块钱孤身到了北京,在左安门租了间地下室。男女浴室就隔了一条帘子,每天晚上她必须用椅子抵着门才敢入睡。但她没有打退堂鼓,她在网上翻看了所有律师的资料,最后确定了张燕生律师,“大家都说我眼光好”。

  拿到案卷后,张燕生与那时的助手公孙雪发现了很多疑点。首先是认定投毒到水壶中,水的检测有问题,水壶却没有。第二是指向死因氟乙酸盐的7份检验报告,每份都只有结论而没有依据,那份念斌家门把手的检测报告中甚至用了“倾向于认定门把手上的残留物为氟乙酸盐”的不肯定字样。调查越是深入,张燕生就越觉得念斌是冤枉的。

  而那些给自己扣上莫须有罪名的人,念斌说起来恨得直咬牙,“他们不是说有电话录音我向妻子默认罪行吗?你让他们拿出来啊!”

  四判死刑

  念斌投毒案历经8次审理10次开庭,被告人念斌先后4次被法院判处死刑立即执行,3次被撤销判决,最高法6次批准案件延期审理,以致该案成为新刑诉法实施以来最受关注的悬案之一。

  2008年12月31日,福建高院二审,张燕生带着锅碗瓢盆上了庭。律师团把受害人所有吃的东西和中毒的结果做了比对,发现中毒的程度只和鱿鱼的量呈正比,和稀饭没有关系。可是那壶水明明用来煮了稀饭,水如果真的有问题,稀饭无毒,说不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案子被发回重审。

  2009年4月29日,福州中院再次开庭审理此案。这次,案情又有新发现:张燕生与公孙雪找到了陈炎娇被警方“藏起来”的三段证词,这三段证词均与警方认定的作案经过相左。但一切仍没有改变,2009年6月8日,念斌再次被判处死刑。

  2010年4月12日,福建高院维持了福州中院的死刑判决,直接宣判,没有开庭。案子被送到最高法死刑复核,随时可能执行。念建兰至今无法忘怀那个雨天,“好像我也被判死刑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辞了工作,大病一场,她开始害怕接电话,因为不知道是不是通知自己收尸的;而看守所内的弟弟更加不好过,“这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白天怕黑夜,黑夜怕白天”,他开始害怕天亮,因为死刑执行总是在清晨。

  负债累累,一直没钱给侄子买玩具的念建兰这一次冲到玩具店,一口气买了500块钱的电动游戏。“只当是一个父亲最后的礼物”。

  是最高法的态度将走到悬崖边的一家人扯了回来。2010年6月,负责念斌案死刑复核的法官亲自赴福建提审念斌。念斌还记得那天是将近12时,这时间本来提审应该结束了,因为是最高法的死刑复核才破了例。“当时最高法的法官听我完整地说了整个过程,跟我说‘念斌,你放心,我们最高法是重物证轻口供的,就是你念斌今天跟我说都是你干的,我们也会用证据说话’。”

  那是念斌被抓进看守所四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正义的力量。提审结束后,他写信给姐姐,感恩这个千里之外来听他冤情的法官。同年7月,最高法还特别约见了辩护律师听取意见。

  当庭对峙

  很快,念斌的死刑不予核准的复核结果被送到了福建高院。就在这一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国家安全部和司法部联合发布了《关于办理死刑案件审查判断证据若干问题的规定》和《关于办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证据若干问题的规定》。公孙雪说,这是这个案子的一个重要时间点。“最高法出台证据审查规则、非法证据排除规则,新规则的出台让这个案件获得了最高院的重视,对案件发回重审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正是有了非法证据排除规则,由于录像发现剪接现象,念斌的口供没有被采信;此外,侦查机关提供的证据出现多处疑点,检材与标样的质谱图相同,死者心血、呕吐物的两份质谱图也相同;检材提取送检时间与检验鉴定委托书记载的时间矛盾。因此,这些证据法院都没有采信。

  他们都以为念斌的无罪判决要来了,然而,2011年11月24日,福州中院的判刑结果还是死刑,失望和希望再一次轮回。听到结果后,念建兰失控说出了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念斌当庭痛哭,此后高烧不退,病了足足一个月。

  (下转A10版)    (上接A9版)

  案件出现转机的第二个关键时间点是2013年1月1日,新刑事诉讼法正式施行,拓宽了庭审空间。

  2013年7月4日,念斌案福建高院第三次二审第一次开庭。庭审前一天,警方终于向法庭提供了念斌案检验所依据的质谱图,专家连夜作了研究。结论让人震惊:检测日期与报告记录不符;报告没有按规定操作,质谱图中样品存在污染;所得结论与现实不符。

  此外,根据新刑诉法,当年侦查人员以及鉴定人员均得以出庭作证。这是念斌从第一次开庭就提过的要求,“让他们跟我当面对峙”,直到今天才因为新刑诉法的颁布得以实现。侦查人员在律师的质问下当庭承认审讯录像不完整,翁其峰则当庭否认自己曾写下的“门把手”指引办案方向的意见。

  法庭上,双方激烈交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结果:当年的鉴定结论有问题!今年,警方以储存数据的电脑坏了为由,提交了153个毒物鉴定原始数据和数张中心现场照片的“新证据”,律师团再次揪出大量疑点。  

  还我清白

  指向念斌有罪的证据被律师团一一攻破。经过了长达一年多的审理,福建高院终审判决从是否氟乙酸盐中毒、氟乙酸盐来源、现场勘验、念斌的口供等多个方面否定了一审。这一次,终于是无罪释放。念斌甚至没有准备好,在看守所办完手续被催促离开的他都没来得急带上8年来家人寄来的几十封信件还有那本一直让他保持平静的《圣经》。“这么多年,支撑我坚持下来的就是亲情和信念。”

  卸下手铐、脚链,念斌第一次站直了身子。许久没有尝试过直立走路,他甚至有些踉跄。走出看守所,他仰天一声长啸:“爸,我是清白的!”爸爸临终前只想听听他的声音,他没能完成,如今,只能这样向天国的父亲喊话。他相信,父亲能听到。

  从看守所出来,念斌一一拨通了张燕生、斯伟江、公孙雪等贵人的电话,电话那头,公孙雪一下子就哭了,这么多人不计回报地为了这个案子付出,如今终于等来了无罪释放。

  开庭前的48小时,念斌的姐姐念建兰片刻都没有合眼。和被害人家庭的多次冲突告诉她,首要任务是为弟弟设计一条逃生线路。他们安排了五辆车待命,准备了两套预案,甚至想好了在高速上如何像警匪片一般护送弟弟的车回家。不过还好,一切顺利。

  虽然因为丁云虾家里的人怒气未消,当年就被打砸了的平潭老家暂时还回不去,但暂住在亲戚家中的念斌还是有些兴奋,人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看着8年独自照顾孩子的老婆,看着为了给他告状至今未嫁的姐姐,看着4岁分别如今和他比肩高的儿子,第一次吃上热腾腾的蛋花汤的念斌涕泪纵横。

  司法进步

  念斌感谢顶住压力,判处他无罪的福建高院,只是,他多么希望审核时间能短一点,让他至少赶上今年大年三十,见母亲最后一面。

  得知母亲死讯,他捶胸顿足,痛不欲生。他发表了一封感谢书,头一段就是:“爸,我回来了。我还以为只能在另一个世界,向您诉说我的委屈和我的牵挂。妈妈呢?我还以为可以在她面前尽几年孝,但是她怎么也走了呢?我只能抚摸到她的遗像。冰冷。疼痛。就差七个月。”

  “走了8年有今天这样的结果,这是天时地利人和。”公孙雪表示,这个案子并不是“疑案从无”的典型,案子本身存在问题,证据存在的问题突出,念斌有罪的事实和证据一样都没有,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两个孩子的死亡。“念斌是无罪的。”公孙雪说,是司法进步一步步将念斌带离泥潭,沉冤得雪有赖于不断进步的司法大环境。

  要给念斌和姐姐拍张合影,念斌的脸上始终没有笑容,他说,这么多年,他已经不知道怎么笑了。依偎在弟弟肩上,40岁的念建兰笑得像个孩子,“小王,你快把照片发给我”,她急忙叮嘱,生怕一会一个电话打进来,把这事忘了,虽然结果并不如理想中的那么好,但至少弟弟还活着。

  未来如何,姐弟俩都没有很好的打算,他们只希望生活能快点恢复平静。念斌的短期目标是尽快养好身体,而长期,他“想学点种菜,大棚蔬菜”。在看守所,除了做满天星,他似乎没有学到别的新技能,但他相信“只要肯学,就一定能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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