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几乎没有体会过相处的障碍
住在老房子,不知道寂寞的滋味。外婆去天井里洗衣服,一抬头,便跟窗子里头的阿姨阿婆搭上话,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外面,讲起话来一点没有障碍,仿佛就在一个屋檐下。白日里,弄堂里的远近邻居从家门口过,都会从外面探进头来,和外婆打个招呼,或者干脆,跨进一只脚,坐到屋里来和外婆聊天。来得最多的是藕素。若是一天没有见着外婆露脸,藕素便会在外面敲敲窗子,看看外婆在不在里面。直到见着了才放心。
老房子提供的是这样一种日子:简朴、踏实、亲近。它虽然拥塞、狭窄、简陋,可它是有生命的,会和住在房子里的人一起呼吸。外婆在那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她熟悉弹硌路上的每一块鹅卵石,就像熟悉自家厨房里的一只碗一把勺子;她习惯了日日见到那些叫她心生亲近的邻居们的脸,习惯了听他们七嘴八舌地闲聊。那样的声音,让琐碎的日子变得活泛,生气勃勃。一个人老了,是多么需要这种生气勃勃!那时候的我,一点都不能明白,对于一个身体健康的老人,“年老”最大的敌人,不是清贫,而是——寂寞。
搬了家,我乐此不疲地每天换两辆公交车去市中心上班。我不在,宽敞的家里只剩下了外婆。幸好,藕素的新家与我们家只隔开一条马路,而外婆也很快在同一个小区里,交到了新朋友。说是新朋友,其实还是之前老房子一条弄堂里的邻居。几乎每天下午,三五个阿婆阿姨就会在我家聚会,天南海北地聊天。偶尔,外婆也会出去打麻将。但我发现她对麻将并不上瘾,去过几次,就不去了。
尽管和邻居们的联系依然维系着,但这种密闭的楼房生活和老房子毕竟有着太大不同。我仍旧时而晚归,频繁地出差,不得不参与各种夜生活,和朋友在外面吃饭,偶尔,也去唱K。但是,身在外,心里还总是挂念着外婆。身居楼房,外婆不再可能像以前那样去小殷阿姨或者别的邻居家求助,我想象着外婆的焦灼,因此每到晚间九点,我的心里也会焦灼不安起来。不管别人怎样挽留,我都会铁定离开。回到家,已近十点,那时候,外婆已经和衣躺在床上看电视。见了我,才放心地关了电视躺下。
曾有亲近的朋友对我说:“你和外婆两个人,这一老一小过日子,很有意思。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在他们眼里,我和外婆相差五十六岁,代沟远不止一代两代,一定有不少沟通上的麻烦吧。
如果我说没有,你一定会认为我在撒谎。但我说的是真话。和外婆在一起,我几乎没有体会过相处的障碍。而让我们俩的日子始终保持如此平和顺畅的,是因为外婆的随和与迁就。
她欢迎一切我买给这个家的新鲜物件,欢迎我带她去做任何事:旅游、逛街、和同事一起吃火锅、吃肯德基和麦当劳的垃圾食品;原谅我的晚归和对她的急躁,宽容我的一切毛病。甚至,到了该恋爱的年纪,她也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压力,没有唠叨过一句不中听的话。她用放大镜来看我对她的点滴孝心,却对我的任何怠慢忽略不计。
其实,我和她的交流是那样的少。两个人吃晚饭时,她安静地听我讲述白日见闻,我却很少要求她说一两件事给我听听。更多的时间,我在电脑前敲击键盘,她在隔壁房间安静地看电视。想起来,我连专心陪外婆看电视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
时间,对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意义。对于孩子,时间行走的步伐令人欢欣,总希望它快点,再快点;对于老人,时间的流逝却再也不能让人欢快,它让人心惊、颓丧、无奈、绝望。它的步点从我们心上踩过,针戳一般。我们试图挽留它的脚步,它却从来不肯展示仁慈之心。
我几乎没有觉察,外婆就忽然地老了。
不知从哪天起,她开始向我抱怨去了菜场不知道该买什么菜,准备第二天的菜单让她颇费踌躇。她皱眉发愁,我却觉得全然无所谓,一五一十地向她建议,买这买那。我和她说些琐琐屑屑的单位里的事情,渐渐,发现她不能集中精力听我说话,向她征询意见,她讷讷着,不知说什么好。有几回,我还因此生了气。无知的我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正是外婆衰老的征兆。平和顺畅的“我们俩”的日子已经有了看不见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