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8: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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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05日 星期三 放大 缩小 默认   
六十七号的妈妈
梅子涵
  梅子涵

  叶妈妈家住在院子里的67号。她不上班,叶爸爸一个人上班就可以把一家人养活得舒舒服服,他们家只有三个人,女儿叫小节。

  所以叶妈妈就在院子里当了居委小组长。还有一个小组长叫彭妈妈。那时真会选小组长,因为这两个妈妈都教养好,说话轻语悄声,笑容温和。那个年代这一个最小的社会职务,应该是没有工资的吧,却有蛮体面的位置,大家都服,都尊敬地当回事,所以她们指派打扫卫生,劝和争吵,每家都会说“好的好的”,烟消云散不见了踪影。这两个妈妈的眼睛里其实也是会闪出些厉色的,但那时还未等闪出厉色,事情已经顺风而去、日丽气和。那个年代,当居委小组长真是挺好,叶妈妈彭妈妈的日子里一定天天都有些权威的喜悦和蓝天白云。温和地为人做些事,被更温和地敬重,这应当是一个真实的文明群体的大指标。

  我们小孩也敬重,见着一定会喊“叶妈妈”、“彭妈妈”!因为大人们人人都这么喊,喊得亲亲热热、笑容满面。

  像我妹妹那样还很小的小孩不会喊,因为她还不知道敬重。我每天下午要走几站路到幼儿园去接她,牵着她的手走回家。叶妈妈看见了会说:“接妹妹回家啦?”

  那一回看见了,她又说:“接妹妹回家啦?”

  妹妹伸出一只手,摊开了,说:“饼干!”

  妹妹的手心里珍惜地握着两块幼儿园发的小小的动物饼干,妹妹又重复地说:“饼干!”她眼睛很圆地睁着,说得郑重其事,她的意思是要给叶妈妈吃,原来她也有些知道敬重。叶妈妈说:“妹妹自己吃,给哥哥吃一块。”妹妹就给我吃了一块。而平时,妹妹早就在幼儿园里吃得精光,今天她是带给叶妈妈的。

  我家和叶妈妈家的门号紧挨着,我家是69号。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一个那么粗心的人,竟然把一条羊毛围巾落在了我家和叶妈妈家两个大门之间的路上,那个年代,不是人人有羊毛围巾的;那个年代,我们家那个大院子的每一条路上都干干净净,那时院子里也有专门的清扫工吗?我是一次也没有看见过,但我看见了这条蛮好看的围巾落在干净的水泥地上,我捡起来,抖了一下,走进67号,走上日式联体别墅的二楼,把它递到叶妈妈的手里。我对叶妈妈说:“在地上捡到的!”我是很兴冲冲的,把叶妈妈当成警察叔叔,她正在做晚饭,厨房里飘着辣椒味,她是湖南人,叶妈妈的菜烧得好极好极,我长大后吃过,长大后我在叶妈妈家吃过很多次饭,每次吃的时候叶妈妈都是站在边上看着我说:“吃啊,吃啊。”不停地为我夹菜。

  叶妈妈把围巾的事情告诉了我妈妈,她说:“这个小孩好哟!”

  她说的“这个小孩好哟”大概还包含了我每天都接妹妹。我接妹妹的时候都是牵着她的手的,走几站路,从临青路走到宁武路,拐弯,从河间路走到隆昌路,走进院子,走进家门,我怕妹妹丢了,因为她非常顽皮,她是那种圆圆眼睛的顽皮!

  后来我家搬走了。后来总是不言不语、温和笑着的知识分子的叶爸爸生病去世了。后来叶妈妈到院子的大门口负责管公用电话了,她需要工资,叶妈妈的漂亮的女儿也早早地去了叶爸爸的那个大工厂当了最年轻的工人。我会经常去院子,在大门口电话间看看叶妈妈,电话间是一个漂亮而且特别的圆形日式建筑,外墙是卵石,滑溜溜地把墙体贴护得看不见一处纹裂,我们住的那一幢幢房子也被卵石贴护得没有纹裂。

  每一次去,叶妈妈都会一边忙着一边说,吃了饭走吧,我那时还没有长大,所以都是说,叶妈妈,我回家了!

  后来我就下乡当知青了。

  临行前,我去告别,叶妈妈给了我一条新毛巾,一双新袜子,对我说:“叶妈妈没有东西送你哟。”

  可是那是那个年代多么贵重的心意。

  后来我又回到上海,当了大学生,有空也去看她,在她那儿吃饭,叶妈妈为我做菜,还不时走进房间看看我,为我倒茶,吃饭的时候,她站着或者坐着看着我,说:“吃啊,吃啊。”为我夹菜,把我当成那个每天接妹妹回家、捡到围巾的好小孩,她的女儿小节则是坐在对面笑着说:“妈妈,人家都来不及吃!”小节有时还会和我说说她阅读的《复活》《安娜·卡列尼娜》……小节已经在工厂里上了很多年班了。

  我外祖母八十岁的时候,在绿杨村饭店吃饭,我们只请了叶妈妈一个不是家里的人,我对她说:“叶妈妈,你八十岁的时候我帮你过!”叶妈妈笑呵呵地说:“那是我的福气哦!”

  可是叶妈妈却不见了踪影。是小节告诉我们的:“妈妈去湖南老家的时候走了!”

  我在这样想着、写着的时候,桌上照例有一杯咖啡,它在粉红色的醴陵杯子里,那是我结婚时叶妈妈送的,她送了我一套醴陵瓷器,提着走到我家,说:“叶妈妈没有好东西送给你约!”

  我一直把它们当成最好的东西留着,经常喝,经常想念。她唯一的女儿小节后来也生活得非常好,叶妈妈也一定知道。

  “叶妈妈,我是你喜欢的那个好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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