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隆冬的一天,我们汽车团一支车队运载着一批进藏战备物资,飞奔在青藏公路上。滚滚车轮碾过昆仑山后,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一路风尘地来到一条河边。插在河岸一块很不规则的毛茬木牌上写着“楚玛尔河”四个字,字迹歪扭,接近趴窝。河宽浪急,水面上不时地跳闪着浑浊的波浪,随即旋起一个个浪窝。我们立在岸上整个身子似乎都被旋得摇晃,头有些昏晕。架在河上的是一座木桥,十分简陋,我们务必一台车一台车地过桥,方能保证安全。
那是一座什么样的桥呢?当时乃至今日我始终觉得用“木头笼子”来比喻最为恰如其分。横七竖八的木桩、木板、木条,组成了一座简陋得当今的人们难以想象的“原始桥”。不仅立柱是木桩,就连桥面也是木板和圆木参差铺成。那立柱是几根木柱用铁丝捆绑在一起合成的,甚至我还看到这些合成的立柱有些中间是空心,填满了石头。立柱与立桩之间用或直或斜的木板牵连着,暴露在外面的那些不算少的“冂”形铆钉显得十分吃劲。奇怪的是,桥面上的那些木板或圆木并没有用钉子固定,都是活动的——后来有高原行车经验的老兵告诉我,活者,有弹性,反而可以减少压力,而且便于随时更换。
可想而知,汽车通过这样的桥,驾驶员不把心悬在嗓子眼才怪呢,提心吊胆嘛!车轮压下去,桥体各个部位都会发出很不情愿的吱吱嘎嘎的抗议声。带队的中尉胡副营长把双手举过头在前面指挥着驾驶员,一台车一台车地过桥。他再三叮嘱驾驶员,一定要稳住油门,中速慢行,千万不要猛踩刹车。突然停车必然会增加桥的压力,容易出事故。一台车过去了,五台车过去了,十台车过去了……怦怦心跳的我已经记不得是第几台车了,反正该我驾车过桥了。我不错眼珠地瞅着副营长的手,紧扒方向盘,脚踩油门,稳稳地前行。谁料就在车子走到桥中间时,忽然听见“嘎巴”一声响,我手一抖,脚下一颤,车子就停在了桥上。我手忙脚乱不知咋办,赶紧挂上排挡加大油门又要走车,这时只觉车子跳了两下,车头就冲出桥护栏,栽到了河里。整个车身掉进河里,驾驶室一半歪在水里,一半露在岸上。副营长还有我们连的张连长,赶过来冲着我骂了一声“饭桶”,就赶紧组织人收拾残局。
我很委屈地站在楚玛尔河岸,望着波涌浪卷的河水内心掀起波澜,流着眼泪,悔恨自己无能。可是,一个穿上军装才一年的新兵,单独开车还不到半年,毕竟涉世太浅,摔跤、受阻是免不了的。我只有抱怨,却没有绝望。青藏的路还很长,多少大山险河还要我们去征服。为了明天更像明天,我要一边走路一边记下失脚的隐痛,练技术,壮心胸,轻车远行。
落入河里的汽车,必须从拉萨或格尔木调来吊车抢救。这样少说也要一个星期。我便留在原地看车守护物资。草滩撑起一顶轻便帐篷就是我的临时岗位,也是我的家。茫茫荒野,唯我一人。惧怕倒是其次,因为我是军人,肩挎冲锋枪。最难熬的是寂寞,没想到藏羚羊给我带来了意外的快乐。那个年代,楚玛尔河畔是野生动物的乐园,黄羊、野驴、藏羚羊、野牦牛……举目可见,尤其是藏羚羊成群结队,遍地撒欢。每到中午或傍晚,正是跑乏了的动物需要歇腿的时候,它们很好奇地围着落水的汽车打转转,也许是试探这个庞然大物会不会起身和它们一起奔跑。一次,一只肥胖的藏羚羊竟然从破了玻璃的车窗钻进驾驶室,投宿一夜,生下了一对小崽子。此后,驾驶室就成了那母藏羚羊的产房,每天都会看到雄羊出出进进地照顾雌羊和崽羊。直到大吊车赶来救我的汽车那天,我才依依不舍地把这一老二小三只藏羚羊轻轻抱出驾驶室,让它们扑进楚玛尔河岸大草原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