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从未以大师自居。但他对大师的无知、偏颇却揭露得毫无留情。因为任何大师都有他未知的领域,也有他无知、浅薄、信口开河、幼稚可笑的一面。钱先生举了一个比较著名的例子:“黑格尔尝鄙薄吾国语文,以为不宜思辨;又自夸德语能冥契道妙,举‘奥伏赫变’为例,以相反两意融会以一个字、拉丁文中亦无意蕴深富尔许者。其不知汉语,不必责也;无知而掉以轻心、发为高论,又老师巨子之常态惯技,无足怪也”(《管锥编》第一册上卷第4页)。
《奥伏赫变》(源于德语aufheben,乃不规则主动动词)就是扬弃。比如小麦收割以后,农民要趁风扬场,使糠稗灰尘飞弃,留下饱满的麦粒儿。应当承认,否定之否定,这一辩证法的认识规律,是黑格尔第一个发现的。这一贡献,确实不愧为哲学大师。可是他说汉语没有奥伏赫变,则未免过于武断无知。钱先生只用了郑玄对《易》字一名三义的解释,就把大师的无知驳斥得体无完肤:简易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
钱锺书的巨著《管锥编》开头,之所以拿第一流的哲学大师黑格尔来祭旗,就是因为杨绛说的“因为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文字,爱祖国的语言”(《我们仨》第122页)。
这里我还想举出我最崇敬的小说大师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的全盘否定来证明大师的偏执也会带来更可笑的无知。1906年他发表了《论莎士比亚及其戏剧》一文,对莎士比亚大加攻击,批评得一无是处。说:“莎士比亚的作品是无意义的和不道德的。”我觉得这可能出自托翁嫉妒心理,动机是不可取的,是不甘屈居另一权威之下,让莎士比亚遮蔽自己的伟大光辉。《李尔王》中的思想,可能威胁到他的哲学和宗教信仰吧。
但另一方面,我们还要看到托翁对中国文化精华那种尊重那个准确的看法,反映出他对世界文明兼收并蓄,博大深远的胸怀,不愧大师的称号。1906年9月,托翁复信辜鸿铭,表达了他对孔子、老子、孟子诸多中国哲人的浓厚兴趣,托翁说:“在我们的时代,在人类的生活中,正在发生一个重大的转变,在这个转变中,中国将起着领导东方各民族的巨大作用(1911年托翁《致辜鸿铭》的信,在《东方杂志》发表)。”这是一个伟大的预言!跨入21世纪,它正在成为当下世界现实的新潮流。愚以为,不敢说领导作用,在发展中国家里,起着榜样的作用,却是不争的事实。
还有另一位俄罗斯的音乐大师柴可夫斯基对托尔斯泰作品的态度,前后有过鲜明的变化,譬如他对《安娜·卡列尼娜》的评价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1877年9月9日,在他给他兄弟莫·伊·柴可夫斯基的信中写道:“你走后,我又从《安娜·卡列尼娜》中读到一些内容,你真不知羞辱,赞赏这种庸俗得令人愤怒的废话,这种废话为追求深刻的心理分析所掩盖。让这种心理分析见鬼去吧,分析的结果只剩下空虚和渺小的印象……”(《彼·伊·柴可夫斯基》第6卷第173页)。1882年2月柴可夫斯基在给另一个兄弟阿列塞·伊里奇的信中,却对小说发表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你读读《安娜·卡列尼娜》吧,不久前我初次把它看完,欣喜若狂”(同上,第11卷第56页)!
钱先生对大师无知的态度,可给我们以启示:一不必大惊小怪;二不必求全责备。大师也是人,一非上帝,二非圣人。他们也会犯错误,说错话,说胡话。钱锺书只是向我们提醒一条:对大师,取分析的态度,万不可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