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艺走过六十年了,从《蔡文姫》《茶馆》到《雷雨》《天下第一楼》,上海人依然对她情有独钟。这次他们带来五部戏,大都未上演票已告罄。首演的《知己》,取材于清康熙年间的一段史实,既非风月,又无搞笑,甚至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针砭现实,大凡今日演艺巿场的商业元素好像都无。但竟然场场爆满,场内空气凝重,剧终掌声不息,由此可见北京人艺文脉相传,文化厚重。也可见上海观众的鉴赏水平,知道什么是好东西。
一台好戏离不开一个好本子,这就好像一个城巿的发展先得有个好规划一样。多少年来,北京人艺重视编剧,在剧本上花的功夫很深,取什么材,选什么戏从不轻易出手。《知己》写两个读书人的故事:吴兆骞因科场案蒙冤,被朝廷发配宁古塔。他的知己顾贞观生性孤傲,为救好友屈身居相府十余年做门客,他自嘲为“偷生”。公子纳兰性德器重顾的才学,视他为良师益友。经顾贞观多年苦求,终于通过公子求得明珠说动皇上,放出吴兆骞。岂料从宁古塔出来的知己,已成魂不附体、处处阿谀的小人,顾惊诧之余愤然离去。据说编剧写这个本子花了近十年。选这样一个清史小插曲为大戏,编导一定有他们对现实的观照,而这份观照又能获得观众强烈共鸣,这就是功力了。
在一个人与人关系日益简化为利益关系的世界里,“知己”永远是人们既渴望又难得的稀缺资源。即便是父子、夫妻、兄弟,也未必就是“知己”。纳兰性德对顾贞观可谓情深谊重,他读了顾贞观思念吴季子的两阕“金镂曲”深受感动,誓言要为顾“绝塞生还吴季子”,他是一个“以风雅为性命,以朋友为肺腑”的佳公子,但他并不理解顾贞观屈身坐馆明珠府的“偷生”之痛,所以他只是器材,是朋友,仍称不上“知己”。顾贞观与纳兰性德的戏是这部作品的重要笔墨,是对“知己”这种关系的深入阐述。人的一生可有许多朋友,但得一知己难矣。
然这部戏的精彩之处是人的异化,吴兆骞流放宁古塔的悲惨遭遇虽未著一景一戏,但被救的吴季子卑躬屈膝,与罹难前的英雄气判若两人。虽从人物性格的变化看有点突兀,但终究让人们对宁古塔的非人境遇浮想联翩。环境对人性的扭曲是整部戏最为震撼的部分。你以为对这个人知根知底,是知己,其实并不知在特殊境遇下人性会变化,变得彼此不认识。如何看待这种变化,似是编导对复杂人性的深入探讨。顾贞观离开明珠府后遇吴兆骞的三妹,得知吴在官场春风得意,她的耿直夫婿却被贬,全家欲与吴断绝关系,顾却竭力相劝,他最后迸出的那句话:“毕竟我们谁都没去过宁古塔啊!”可谓点睛之笔。编剧郭启宏说:“知己云者,似有多种演绎,设若存在一百种,一千种,还会延伸出一百零一种,一千零一种,叫宽容。”这样的阐述笔者不敢苟同,因为宽容只是一种态度,至多是理解对方,并非知己者在价值观上的认同,士可为知己者死,但士会不会为“被宽容者”死?肯定要打个问号。从这个意义上说,宽容并非“知己”的准确阐述。且从戏的结尾看,顾贞观最后出城返乡,是满怀悲伤和迷茫,与戏开头进城追寻蒙冤的知己心情已完全不同。
笔者倒有另外一种解读求教于各位:顾贞观那句关于宁古塔的慨叹,言下之意,如果我们在宁古塔呆过,是否也会变得像吴季子那样形神分离?这是严峻的拷问,是中国读书人的自省和纠结。“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真能做到么?在这点上,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未必“知己”,只有经历过了,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历史上确也有苏武、司马迁那样虽受磨难但良知未泯的读书人)。只有共同的经历才有可能(但并不一定)成为“知己”。从现代人的眼光看,“知己”更像是一种理想中的人际关系,她是美好的,值得我们一生去寻求、去付出,但要真正得到很难,顾贞观最终也并未得一知己。或许这才是《知己》这部戏更为深刻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