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的风雅,在于名士与名工的结合。
先说名士,近代以来,科举制度退出历史舞台,传统意义上的文人士大夫阶层慢慢地分崩离析,真正意义上的文人士大夫也渐渐消失了。譬如,今天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已经没有了以往文人士大夫的知识构架和文化趣味,一个工科的博导,也许连毛笔也拿不住。所以,名士的缺失,让紫砂壶少了许多知音级别的参与者;再从“名工”的角度说,今天的紫砂艺人,在学历、眼界、交游方面比过去的老艺人占有较多优势,但在情怀、学养、心境方面,则不如前辈们优游、深厚、静穆;也就是说,紫砂壶的文人气,并不是简单的茗壶加书画。文气,是靠才情加岁月慢慢滋养的。如果要在紫砂近代历史上寻找一个既有文人气脉,又善书画、精壶器,刀笔俱佳、德艺双馨的艺人,当数任淦庭。
任淦庭出生于1890年,任家是世代书香门第。但任淦庭幼年的时候,已经家道中落。他只读过三年私塾,史料称他家境困难,无钱购买笔墨纸砚,时常席地而坐,以树枝写字作画。这有点像古代传奇话本里的落难公子,但任淦庭的故事里没有红粉佳人。他15岁拜紫砂雕塑名手卢兰芳为师。卢兰芳在当地算个名流,不仅擅长雕塑,还有一手书画绝技。江南农村的艺人常常是这样的,一袭旧而不破的竹布长衫,尘土满面地沿着太湖地带,穿街走巷谋生、走州过府交友。任淦庭的行头,应该就是卢兰芳身边一书童,若说混口饭吃,那也容易,师傅吃什么他也吃什么,但一不小心,就会落一身江湖习气而手无寸艺。
然而任淦庭是个明白人。他过眼不忘且心灵手巧。跟着卢兰芳,他不仅学到了一手雕塑、陶刻本领,还能帮着师傅在上海为一些剧团绘制布景。任淦庭待师傅极为孝顺。兰芳先生在上海突发急病,且已知无法治愈,按宜兴当地的习俗,人不能死在户外,更不能死在外地,任淦庭与师兄陈少亭雇了一只小船,想把师傅接回宜兴。没承想在途中师傅已经断气,按船家习俗,搭载死人很不吉利,二人商量,只得顺情演戏,仍把死人当活人,一会儿煎药送水,一会儿空话安慰,船到宜兴停靠河埠,二人把卢先生驮在背上,盖上被单,有说有话地回到家中,等船户离去后才流露真情,嚎啕大哭。如此情景,在宜兴窑场传为美谈。
任淦庭也有毛病,他耳朵不好,虽不失聪,但听人讲话,时有障碍。有时师傅关照他什么事,说一遍,听不清楚;师傅不耐烦,骂人;又说一遍。因为被骂,故记得牢牢。有时候别人当面议论他,以为他听不到,没想到他一留心就听到了,但任淦庭能沉住气,装聋。故谁也不知道他的秘密。这是生活赐予任淦庭的意外收获。慈禧太后有句名言,不知是福。别人背后骂你,你没听到,这是你的福气呢!
后来任淦庭干脆自诩“大聋”,遇到他不愿回答的问题或不想表态的事,他就装作没听到,等于给自己穿了一件防弹背心。“大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心无旁骛。人生苦短,年华有限,做自己的事情,让别人去烦吧!
任淦庭的机智造就了他人生的转折,看准一个机会,他转投到宜兴吴德盛陶器行老板吴汉文的门下,从这时开始,他的陶刻、雕塑生涯才有了发端。
但问题又来了,任淦庭是左撇子,写字作画皆用左手,吴汉文要求他改用右手,常人要改变自己多年养成的习惯非常难,但任淦庭一口答应。没过几个月,他竟学会了用左右手同时书画雕刻的本领。特别是在同一器具上刻画成双成对的飞禽走兽时,他可以左右开弓、对称作画雕刻。而且布局别致、形象生动、栩栩如生,可以说是开创了陶艺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