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书的聚散与得失、书房的生成与营建,诗人绿原先生有一个出自个人深刻体验的联想:好比爱结网的蜘蛛有一种奇怪的本能,辛辛苦苦刚结出一面可以容身的网,忽然被一阵风雨摧毁到一丝不挂,但它并不灰心,重新又一缕一缕吐丝编结;再一次摧毁,再一次重新编结;又再摧毁,又再编结。绿原说,这种“同灾难较劲”的本领,在许多爱书人和读书人身上也不难发现。
诗人流沙河如此期望过:“鹪鹩所栖,不过一枝”。然而有多少年月、多少读书人,不是在动荡不安、苟延残喘和朝不保夕中度过,遑论书房。“谁说非要有个书房不可,我就不信。”风骨卓立的诗人早已对书房不存幻想,“什么书房,我诅咒它!”“文革”中,红卫兵上门焚烧了学者柯文辉辛苦积攒起来的五百本书,他用阿Q的精神自慰:“莫难过,以后你还会有二千册书!”靠的是这无根据的幻想,一个爱书人平复了心灵深处的创痛。出于同样的原因,语言学家周有光在《有书无斋记》里记下了友人的一句感叹:宁可无斋而有自由,不要有斋而无自由。老编辑家谢蔚明因为“右派”身份被打入另册,全部藏书也被抄没,只留下了一张抄家前自己坐在书房里的照片。晚年见到这张照片,他想到的竟是刘禹锡的名句“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翻译家屠岸干脆就用“萱荫阁沧桑”为题来写自己的书房史,小小书房的窗外,飘飞的都是国家、民族和时代的风雨之声。
为了一个“堆书的地方”(陈四益语),许多老辈文人、学者付出了几乎一生的努力和艰辛。即使出生稍晚一些的如伍立杨、龚明德诸君,也曾发出了“伺候八千册要命的书籍,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竟真的要经历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感慨。那么,一旦拥有了自己的书房呢?翻译家李文俊说:“即便调我去当广东省或海南省的省长,我都不干。”此即所谓“虽南面王而不易”。同样是翻译家的马振骋则说,只有书房才能使人们知道在哪儿坐下来,是会安下心来的。人生有涯而学海无边,因此,画家田原才有“愧对书房”的感叹。翻译家和画家高莽干脆谦恭地声明:“我的屋子,也配叫作书房?”
董桥先生应该是见过东西方书房多多的人了,高莽先生远远一声感叹,竟也引起他的回音。他的感受是:书房书斋书室从来都带着布尔乔亚高档的情味,访书的雅趣远比藏书的书房好玩。其实,“访书的雅趣”又何尝不带“布尔乔亚的情味”。我们不妨这样认为:藏书不如访书,访书又不如读书。因为,同任何真正意义上的“藏书”相比——仍然用绿原先生的话说——就算你已经有了一个较为可观的书房,你那几本破书又算得了什么呢!重要的是,你得读它。西谚云:一个人所读的书,才是这个人的气质最可靠的索引。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董桥又说,“天下青山都是一簇簇乱叠起来的,整齐了反而减了妩媚。”所谓的“乱叠”,当然不是指那些整整齐齐为“藏书”而集合在一起的书籍,而是一本一本地读过、用过,经过了几十年乃至一辈子或几代人的阅读和积攒而集藏起来的“蓬蓬茸茸”的书本。只有这样的书房,才是静水流深的、“活”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