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外婆一定也是不希望我们流泪的
深夜,当我做完阅读和写作的功课下楼,经过房门紧闭的外婆房间和月光映照下的沙发,便幻想着外婆能像往常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又或者,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望风景、数车子。我走到阳台上,披着一身清冷的空气,夜凉如水,静得让所有细微的心思都活泛起来,连同悲哀与想念。此刻,楼下没有车子,身边没有外婆,却仿佛听见外婆在亲昵地唤我:灵灵哎……
我试图用忙碌来替代被悲哀填满的心,我一遍一遍地劝慰妈妈:外婆虽然不在了,但她仍将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妈妈比我更通达人世,更加智慧,其实,我在劝慰妈妈的同时也在劝慰自己。想起自己十年前曾写过这样的句子:“只要我们彼此相爱,并把它珍藏在心里,我们即使死了也不会真正消亡。你创造的爱依然存在着。所有的记忆依然存在着。你仍然活着——活在每一个你触摸过、爱抚过的人心中。死亡终结了生命,但没有终结感情的联系。”虽写过这样的句子,但那时候的自己对亲人的离去并未曾有过彻骨的感受。22年前失去外公时,我刚上大学一年级,还是个半大孩子,虽也悲伤,远不及今日历经世事后失去外婆的痛。
没有外婆的日子,我失去了写作的能力,感觉自己好像一只被消极情绪塞得满满的瓶子,我努力挣扎与解脱,但瓶塞纹丝不动。每日翻看外婆的日常生活照,还有当时因为好玩录在手机里的视频。视频里的外婆坐在藤椅里,晒着暖烘烘的冬阳,手拿大卖场的减价宣传册,声音洪亮地朗读着:“香蕉,两块九毛,这个是什么?西瓜呀,两块九毛九,这个……一块……一毛六,这个什么东西?一块九毛……”她的声音被悦耳的鸟叫声衬托着,神情认真,如孩童一般可爱。我一遍一遍看,想像过去那样笑,然而嘴角还未牵动,却已满面泪水。哪里来那么多眼泪呢?决堤一样的泪水,泛滥了从春到夏。不仅是因为悲伤,还有心疼,不忍、昔日无法重来的绝望。
但我必须做点什么,陪家人出行、去学校讲座、无休止地阅读。唯一不能做的是与朋友聚会,因为我无法忍受欢快,欢快成了亵渎我情感的毒药。感恩每一个在这些日子里给过我安慰的朋友,我保留了他们的每一条短信、每一张信笺、每一封邮件。熟知我的朋友和读者已经在我的文字里认识了外婆,他们中有的人,因为外婆的离去,深深地担忧起我的生活状态,怜惜起我的孤独。那是我最亲密的友人。而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没有让外婆享受到拥有第四代的天伦之乐,或许正因如此,我给了外婆加倍的爱的反哺。而我亲爱的外婆又何曾为此有过半句怨言,哪怕是一丁点遗憾的流露?在她人生的最后几年,她成了我和妈妈共同的孩子,成了我们家里最受关注的老小孩。或许,你因此而能理解,我和妈妈何以如此悲伤,何以迟迟无法走出。我们不仅失去了外婆,也失去了无处搁放的爱。
然而,妈妈和我都知道,外婆去往天堂的路上一定没有遗憾,她从老朽衰弱的肉身里解脱出来,又可以健步如飞、耳聪目明,用她年轻而清亮的嗓子招呼她的姐妹与伙伴了!当我们这么想的时候,心中的痛似乎能减轻几分。外婆一定也是不希望我们流泪的,不希望我们在哀思中徘徊不得解脱。“哭什么呢?这小囡。”早些年,当我为外婆受的委屈心疼哭泣的时候,不善言辞的外婆都会这么说。现在,当我和妈妈一再地为外婆的离去伤心垂泪时,身在天堂的外婆一定也会这么安慰我们的吧。
谁能想见,妈妈并不是外婆的亲生女儿,我与外婆自然也毫无血缘关系。六十六年前,妈妈三岁,外婆领养了她。那年,外婆三十三岁。从此有了近七十年的母女缘分,也有了我和外婆四十多年的祖孙缘。那是冥冥中注定的相遇。在绵长而幽深的亲情面前,血缘又算得了什么呢?若有来世,我多希望这份血脉亲情仍旧能够延续。外婆,那时候,你还能做我的外婆么?终于,经历了将近五个月的苦闷挣扎后,我决定为外婆写点什么了。我必须为她写点什么。我必须宣泄,必须纪念,否则,将永远走不出无尽的哀伤。外婆并不识字,但我相信,天堂里的外婆一定能读懂我写的每一个字。最最亲爱的外婆,让我们在这里再次相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