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领教石库门是30多年前的事。说是领教一点都不过分,不仅因为石库门从小就不在我的生活圈,感觉特别好奇;还因为那年我是以“毛脚”(准女婿)的身份初次登门拜见老泰山,举止格外恭谨。两个首次恰巧重合,两种新鲜感彼此叠加,记忆中的烙印便不免深刻了几分。
说实话,石库门给我的第一印象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美好。南市露香园路开明里,非常响亮的地名,老城厢最典型的旧式里弄之一,石库门住宅联排成片,粹聚起上海滩最本真的市井原味。老岳丈的家,就悬浮在那一片斜披着灰红瓦片的屋顶下二楼朝南的某个厢房中。开明里弄堂狭窄,撑足了也就2米左右吧,伸手可触的墙根爬满绿苔,即使现在写来,我似乎仍能嗅到那浓湿的气味,沉淀如酒。出于对自家的影子区域宣示主权的逐利本能,底楼的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前窗下搁置点什么,比如竹椅、脚桶、煤球炉之类,当仁不让地将公地圈为私有,也使原本就不宽裕的弄堂更显局促。一脚踏入,必须步步小心,说不定啥辰光就会跟嬉皮的孩子、或者斜出门洞的晾衣杆迎头相撞。那种亦步亦趋的感觉弄得我这个“毛脚”还没进门先自就缚。
开明里石库门给我的第一个下马威是它的楼梯,纯粹木制,又窄又陡,踏上去咯吱作响,二人交会必须侧身;上下倾斜毛估估不足40度,攀爬其间感觉眼门前的阶梯都快贴到额角头了,手脚大可并用。光天化日之下,楼道里墨赤乌黑,伸手不见五指。开明里不开明。两道弯拐下来,仍不见有丝毫透亮。初次登门如果不是丈母娘特地为我点灯照明,只怕断无可能走通我从“毛脚”到“东床”的咫尺间距。至于抽水马桶浴缸,呵呵,那就想都勿要想了吧。我后来特别惧怕陪老婆大人回娘家,说得出口的原因是忙,没空,说不出口的原因却是忌惮无处解手。那只古董样式的红漆马桶,在我老泰山一家人的手里拎上拎下,洗刷刷之后团身掩在一圈挂帘遮挡的壁角,沿用了起码四代人不止。
72家房客式的挤轧一定不符合设计师的创作原旨,石库门初登上海滩的摩登遭到人口暴涨和两极分化的无情肢解。那种由踵及顶、从天井客堂到晒台三层阁,统统可以被黑漆漆铜环大门一门关死的独享奢华没落久矣。等到亭子间终于成了“白相人嫂嫂”和左翼作家的专利,石库门已然门户洞开,不得不为深陷在螺蛳壳里的大上海有所担当,跟当下高层公寓变身群租走的几乎是同一路径。
石库门这样的历史建筑,让许多现代文化人一见倾心,却极少有谁原封不动地将此爱物留与自己。2012年岁末,露香园路成为被政府征收的大型旧改地块,所有蜗居和非蜗居的住户都得到了一份不菲的补偿,为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漫长等待。等待中,对老城厢的眷恋和美好未来的期盼,培育起了他们对石库门不离不弃的脉脉温情。当老人相继老去、新人纷纷远去之际,据说,开明里仍将作为风物留存,为已经或正在走出石库门的一代代上海人,执守一份不可移动的根性记忆。
十日谈
石库门风情
当时的婚宴在家中办,厢房里摆上圆台面,明请看本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