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生活的那个时代，人们没有听说过人老了可以获得养老金、享受医保、上老年大学、参加票友社……也从未梦想过披着晚霞领略大好河山。

　　祖父是个不喜欢歇着的人，他较早结束了在杭州做小生意的行当，他知道人活着哪怕到了老年也必须经常劳动劳动。始终热爱家务劳动，乐于为家庭奉献，是中国老人的优秀品质。在我的记忆中，祖父做得最好、最经常的两件家政是劈柴和腌菜。那时候的家庭厨房都用柴灶，我们家的厨房不算小，每个月要烧掉很多劈柴，如果没有祖父的悉心采购、斩劈、分类、堆放、管理，可能会乱套的。祖父做事细心、耐心、追求完美和实用，邻居们都称赞经祖父“深加工”的劈柴“像洋火棒一样”标准。

　　祖父大概每隔3个月购买一次“柴树”（在林场选剩下来、用作劈柴的树枝），买柴树不用走很远的路，离家走六七分钟就是京杭大运河的支流东河，东河上有一系列的石桥，最近的一座叫新桥，新桥河边有一家货行（相当于现在的贸易公司），也不知道叫什么招牌，附近居民称之为“阿海行里”。这阿海行里一年四季出售不同的物品，如山芋、橘子、甘蔗、柚子……什么应市卖什么，柴树属于少数非食用品。货行进货全凭水路，因为是小额批发，售价比市场低得多。最早的时候是祖父亲自挑柴回家，后来就让货行送货上门。

　　柴树一到家，祖父就可忙活两个星期了。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能看到祖父坐在柴砧头的后面，不紧不慢地挑选着、比划着、斩劈着。我喜欢钻到树枝堆里采摘残留的种子，每每被祖父拉开——怕柴末子蹦到我的脸上。经祖父的加工，大大小小的树枝都成了粗细相当、长短30厘米左右的“半成品柴”（因为还没有经过干燥）。刚买回来的柴树往往“太活”，树皮还呈绿色。碰到“晴天”或“多云”天气，祖父早上起来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将昨天劈好的柴先搬到天井里晾晒。劈柴的收尾工作是“营造堡垒”——在厨房门口的墙角垒起一个成90度的扇形立体柴垛，规规矩矩的真像一个柴爿堡垒。劈柴而能乐此不疲，因为祖父做事有一种成就感，而家人和邻居们的夸奖是对他最好的肯定。

　　“踩咸菜”（杭州人称“踩”为náo）是一年中的大事之一，我们家最喜欢吃祖父腌制的咸菜——冬腌菜（上海人所谓的咸白菜），做一大缸冬腌菜可供全家人吃五六个月（祖父会定期往缸里添加萝卜、芥菜头等），到来年四五月份就叫“臭咸菜”了。跟臭豆腐一样，既臭又好吃。青菜是由郊区农民挑着送来的“大油冬儿”（即上海的“大塘菜”），青菜同样是需要晾晒的，将菜搬进搬出是一种“综合性运动”，我当然也力所能及地帮着搬。腌菜那天晚上气氛隆重，同时点几盏油灯，祖母也帮着上菜。我记得祖父嘴里常常念念有词（也许那是一种劳动号子），其中的“穷有穷办法，腌菜请菩萨”给我印象最深。踩完冬腌菜通常已是半夜了，洗完脚的祖父满脸红彤彤，用烟嘴吸一支烟，然后享受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汤年糕（加猪油的），我自然也有份。 

　　冬腌菜当下饭（小菜的意思）通常是在饭锅里蒸着吃，将菜切成一块一块的，叶子放在碗底，上面是菜帮子。根据不同的经济条件有不同的吃法：有钱人家要放火腿片和冬笋片，次一点的人家也会加一些开洋（或小虾米），也有的人家蒸好后撬一块猪油放到腌菜里。

　　劈柴腌菜对祖父而言也许是练筋骨的活动，所以他常年无病痛，总是心气通顺；而我生活在杭州的十四年中，也从祖父身上学到了做事细心认真的习惯。

　　人到了晚年一定要有所事事，晚霞映照下的劳动，自古就很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