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两本海上友人的新书，都以简净的小品文风，在说着不同的故事。

　　陆灏的《听水读抄》，很美的书，是作者近年读书笔记的精选。所读所写，大都“挑好玩的”内容，旁搜广征，通过材料的挖掘和对比，或挑出精彩有趣的要害处，或互相牵连发明，带出很多文坛学林艺苑的话题，是上好的学人消闲小品。 

　　文人掌故，是全书最重要的主题。索隐庄谐并出，有八卦杨绛、俞平伯等隐秘情事，但更多的发掘前人隐私旧事（还时有作者一针见血的议论），可让我们知人观世，实大有裨益。

　　其中现当代部分，不少是作者亲历其间，更见珍贵。特别是一组忆写交往过的前贤的文章，清脱简实，如见其人。——书前插印了文人名家题赠墨迹一批，作者谓是“助阵撑腰”，实质所选皆为已逝者，深蕴纪念之意。

　　此外还有的篇章是历史小考证，带点学术范儿（如关于水浒、三国），但也总离不开趣味。

　　这些杂览札记，书名“读抄”，读的往往是前人之抄。但能眼光独到地读，能在前人选抄中再精选最有意思的内容转述于我等，便是功力，便是功德。

　　在记钱锺书的其中一篇《片言解颐》中，他引了《管锥编》（这就是读书笔记中的深渊高峰）一句好话：“善运不亚善创，初无须词尽己出也。”然后说：“引用得恰到好处并不输于原创。”

　　又有一篇《拔一毛而利天下》，开头是总括性质的夫子自道：“正史不好好读，野史看了不少。业余读者往往如此，其兴趣只在细节。”内容是引笔记史料谈明末风云一斑（我是由此文才知道，袁崇焕竟是董其昌的门生），最后引陈寅恪语：“吾国政治史中，党派之争，其表面往往止牵涉一二细碎之末节……读史者不因专就表面之记载，而判决事实之真相。”作者却反其道而行之，谓：“历史的扑朔迷离往往还有另一种现象，表面冠冕堂皇的道理之下，或许只是一些细碎末节的缘由。”

　　以上两段话，是全书（及这类风格的文章）的一把钥匙。这些“笔记的笔记”，其价值意义就在于引用和细节，从而留下了好些书人书事文史菁华。

　　戴蓉的《容我想想》，则是现代女性的细碎印记，“在四季的流转之中……为一点陈年小事或幽微情意留痕立档。”题材是花鸟、季节、人物、物什、游踪、电影、书籍等生活化的内容，然而与“听水”者相似，都以冷隽的笔触，写出意味深长的细节。家常，琐屑，却绝不絮叨缠夹。因而是很好的都市心情小品。

　　又一种相似，是我喜爱的那种牵藤带瓜、连类并举的写法。如《薄荷》，从与薄荷有关的饮食，到关于薄荷的西方神话、中国典故，再到现实中“薄荷一般”的朋友，随手拈来娓娓道来，转换自如。又如《河》，短短篇幅里竟写到中国、日本、英国、匈牙利等等多处河上故事与情景，像是生活版的抄书体。

　　即使是单一的读书转述，经由作者拈出关节处并稍加引申感触，也往往戳着人心。像那篇介绍同题童话的《泡芙的故事》，十多年前已读过，印象深刻，于今重读依然惆怅难置，那一声轻轻的“啊”，清寂中的温情。

　　在《快乐追踪》里，作者谈她喜欢留意文艺中延伸的细节，举例后说了一段话：写作人如果阅读涉猎广泛，其书房笔记便是口味相同者的指南，循之追踪，那种惊喜，好比“推开一扇门，又看见另一扇”，每扇门后都是一个迷人的世界，“带来旁逸斜出的快乐”；又好比“是朋友的朋友，后来都成了好伴”；再好比是在书与书之间“活过悲欢跌宕的一世又一世”，“越走越远越开阔”。——这也正可比喻陆灏那种抄书体读书札记了。

　　且让我这类“口味相同者”，在“五色目迷”又“绵延不绝”的读书和生活中，读读抄抄想想，记取流落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