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新春,很多市民来到上海海湾国家森林公园踏青赏梅,这片国内最大的2000亩梅园,就坐落在上海知青曾经劳动与生活的五四农场中。
上世纪60至80年代,来自上海几十万家庭的41.8万名知识青年,告别繁华都市,只身来到江海荒滩和偏僻山区的18个国营农场,围垦、种地、挖泥、开河、建水电站。他们的到来,使当地农业和工业飞速发展;他们的命运,也牵动着千万人心。
如今,海湾森林公园新建起农垦博物馆和知青招待所,勾起诸多记忆。当年小知青,很多已成为在上海农垦系统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农垦”,他们的故事中,或许会闪现你熟悉的影子。
天刚蒙蒙亮,甘兰新挤在吴淞码头广场的人群中,周围全是送别的人群。天光将每个人的表情映得分明,父母是无一例外的担忧和不舍,孩子却满怀对前路的兴奋和迷茫。
船来了,他随着人流涌上前,奋力一跳,上了甲板。汽笛声响,水花泛起,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慢慢隔开了他与家乡……
“那天是1973年12月29日。”30年后,在华山路上一幢小洋房的办公室里,甘兰新缓缓说出这个镌刻在记忆深处的日期。“你们也记得各自出发的日子吧。”身旁的朱平和陈春山微微颔首。
少小离家 前往农场
1974年2月20日,17岁的陈春山坐在前往奉贤星火农场的公交车上,还没从前一晚的“突变”中回过神来。
他是长宁区群联中学73届学生,毕业时学校对口的农场有3处,江苏、崇明和奉贤。作为长子,他可以选择去外地工矿或上海农场,若去农场,两个弟弟就能留在上海。农场是去定了,填表时他作为“红团”委员,响应“带头艰苦”的号召,报了江苏海丰农场。凭着“上山下乡票”,父母帮他采购了热水瓶、蚊帐、毛毯等,打好行李,提前邮寄去了海丰16大队。
临走前一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一开门,他的班主任急匆匆撞进来:“学校多了个名额,可以去星火农场,你去吗?”“可我的行李已经寄去海丰了。”陈春山懵懂地说。“再给你张票子,重新买!”星火比海丰离家近多了,好心的班主任替他做了决定。
第二天,父母送他去五一中学集合。儿子是娘的心头肉,那么小就要离家,妈妈忍不住哭了。父亲倒还平静:“好好表现,争取早点上调上来。”“晓得了!”陈春山挺兴奋,他觉得毕竟是沪郊农场,路近,要是像前几届学生去外地农村插队落户,那才是真的回不来了。
十几辆公交车,载着四百多名知青,开进了打浦路隧道。隧道刚通车不久,还有解放军站岗。进入黑暗的隧道,刚才还一片喧闹的车厢渐渐安静,陈春山突然发现,不少人的眼里泛起了亮晶晶的泪花。
一年后,同样的离别在朱平家庭上演。前往长兴岛前卫农场那天,父亲送他从北站坐上51路,一个多小时后,到达了20多公里外的吴淞镇。沿淞滨路从车站走到码头要20分钟,路虽长,父子俩仍来不及诉说离愁,刚到码头一艘双体客轮就靠岸了。
那是朱平第一次乘坐这班7时15分的轮渡。那时他不会想到,之后漫长的17年中,他无数次乘坐这班渡轮,在风浪中颠簸1个多小时,往返于长兴岛和上海市区间。
住上下铺 吃大锅饭
从长兴岛马家港码头到前卫农场,大约七八公里。连队派来了拖拉机,每辆可乘二三十人。第一次到农村,朱平异常新鲜,坐在车斗里东张西望,一路“抖”到了五七连队。这是一个创业连队,400多名职工中几乎没有老知青,以70届以后为主。寝室是几排平房,一间屋里4张上下铺,一般住6人,空一张床放行李,桌椅都很简陋。
待久了,朱平才知道,这样的住宿条件已算好的了。比如陈春山所在的星火8连,原来是农场场部所在地,寝室楼已建成几十年,砖块斑驳脱落。在那片一望无际的盐碱滩,海风中夹带着无数苦涩的盐粒,砖砌的柱子早已风化,一碰就是一层红灰。
崇明的长征农场更破旧。平房屋顶是草扎的,走廊地面是砖铺的,一下雨,头上滴答漏水,脚下泥水乱飙。屋里连桌子都没,知青们只能找几块红砖,垫在行李箱下当桌子。寝室地面是泥地,虽已被踩平,但每年春天,床底下的泥缝中还是会有芦苇长出来,像春笋出土般顶到床板。
不仅住宿差,伙食也简陋。一块保存至今的长征9连食堂小黑板,记录了当时的菜谱——冬瓜汤、烂糊肉丝、鸡毛菜、红烧小方肉……食堂里养的几头“僵猪”,只在节日里才能宰杀改善伙食。平日连队伙食好坏,和司务长有很大关系,“路子通的,经常能拿到肉,开点小灶;本事差的,肉就少”。
当时,每月工资才18块,知青们只能多吃米饭填肚子,用脸盆打饭的比比皆是,一斤饭量也不稀奇。甘兰新连里有个人高马大的女孩,干活不输男生,一根手指可以勾起百把斤的脱粒机马达。可她饭量也特别大,每顿要吃一斤。毕竟是女孩顾着脸面,打饭时总说“两份,各半斤,帮人带”,其实一到寝室自个儿全吃了。
十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劳动强度又大,长期没油水也不行。那时大家最爱的“红烧小方肉”,每客一角两分,不是人人都吃得起。有滑头的男知青灵机一动,端着碗去打菜:“两客红烧肉,多倒点肉汤。”食堂大妈勺子一扬,香喷喷、热乎乎的卤汁随着肉块浇在了饭上。这时,知青一拍脑袋:“饭菜票没带!”“没带吃啥吃?!”大妈眼一瞪。“那你把肉拿回去。”知青装无辜,碗一递,肉块被无情地舀了回去,可白米饭早已浸满了肉卤,吃得那叫一个香!
在这种情况下,每当有知青去趟市区,回来必定万众瞩目。“一进屋就打开行李,翻出带来的零食分给大家,整个寝室眼巴巴等的就是这一刻。”那时流行“炒麦粉”,面粉炒炒熟,条件好的拌点芝麻、核桃肉,就是可口的零食。还有自家做的辣酱、咸肉、咸鱼,也是佐餐佳品。甚至连猪油、羊油,撒把盐,在饭里拌一拌,味道也好得不得了。
要是谁偶尔带几罐“梅林”的罐头,比如凤尾鱼、清蒸猪肉、午餐肉等,绝对是“有腔调”了。当时罐头算奢侈品,普通家庭不会主动买,只在逢年过节才会买些,当做高档礼物送人。得知有罐头,大家都会“循香而来”,男知青买点酒,女知青洋风炉一点,用肥皂把两只脸盆洗干净,一只扣地上当底座,一只放上面做盛具,一桌“罐头盛宴”就开席了。
“带回来的东西,父母让你慢慢吃。但我们都有数,头天晚上一般就瓜分完了。”回想起当时情形,朱平笑着说。(下转A10版)(上接A9版)
农活繁重 开河艰苦
工作倒是大同小异的,不外乎插秧、割稻、脱粒、种地、开河等。最辛苦的是每年两次“双抢”(抢收抢种),天不亮出门,天黑才回来,午饭也只能在田头吃,啃几个馒头了事。对此,上海知青有个形象的说法:“两个黑胧胧,一个急匆匆”。
碰上“猪塮还田”,每人都要下田撒猪粪。猪粪极臭,手上的味儿一星期都洗不掉。可再爱干净的姑娘,到饭点也只能在沟渠里洗洗手,抓起馒头就啃。水田里还有吸血的蚂蟥,女孩最怕这个,下田后惊叫声此起彼伏。“如果蚂蝗钻进腿里,只留尾巴在外面,千万不能拔,不然血可止不住。要拍,才能弹出来。”朱平说。
那时,知青的休假少得可怜,市郊农场每三四个月休一次,外地农场一年才能回趟家。放假那天,几百名知青从农场出来,像潮水般涌到码头、车站。当地人一看到这个情景,就晓得“知青放假了”。“就像现在,一到中午,静安寺就会出现许多白领,一眼就能认出来。当然,我们是黑领。”陈春山说。若是遇上大雾、大风,长兴岛和崇明的轮渡就会停航,知青们只得痴痴守在轮渡口,等待雾散风停。
为了积攒假期,不少知青连星期天都不休息,常常连干十天半月。于是,一到下雨天,大家就像白捡一个休息日,奔走相告“外国礼拜天到了”。哪怕在室内搓搓草绳、开会学习,也是高兴的。
繁重的农活,只是到农场后的第一课,寒冬腊月开河,才是真正的考验。开河时,每个连队承包几十米。河深大约五六米,从上到下要挖许多土方,因此长度上哪怕差50厘米,工作量也差许多。很多次,连队之间为了谁多开一点、谁少开一点而“寻相骂”,甚至打架。
开河的分工也很明确,男的挖泥,女的挑担。在刺骨的寒风中,男知青赤脚站在冰冷的河水里,女知青挑泥挑得肩膀磨出了血,这番场景不少人一生难以忘怀。挖完泥后,男知青会相帮挑泥,长长的扁担,女生在前男生在后,男生总会默默地将泥筐朝自己这头拉。踩着“哎哟呵,哎哟呵”的挑担号子,熟练的人脚步轻盈,腿笨的人满地乱飘,每天总要走几十个来回。
很多人就在那时落下了病根。天冷插秧,有人穿高筒靴,有人却觉得太“小资”,赤脚下水,导致患上严重的关节炎,几十年后路也不能走。还有人,挑泥时不停加分量,最后腰板别住了,还有人得了腰椎间盘突出。
劳动强度大,工资却比上海低。第一年,农场学徒工资18元,第二年24元,其中3%优秀者为27元。直到数年后,才逐渐加到30元、33元。而上海职工,从第二年起就是36元了。尽管如此,精打细算的上海知青省吃俭用,每个月还能存款或往家寄钱。
就这样,刚到农场的小知青,没有任何过渡期,就从稚嫩柔弱的学生,迅速转变为“战天斗地”的农场职工。
风雨交加 抢修秧棚
正当朱平和陈春山在适应环境、学干农活时,比他们早去的甘兰新,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自己居然很能喝酒。
那是4月,郊区还很冷,水田里结着冰凌。一天晚上,狂风暴雨把毛竹片搭的秧棚掀翻了。娇嫩的秧苗裸露在外,时间久了就会枯死,这可是大事!
宿舍区的树上,用铅丝挂着一段废弃的铁轨,紧急情况就敲铁轨,“当当当”倒也洪亮。晚上8时,铁轨被敲响,知青们紧急集合抢修秧棚。甘兰新等小知青学着老职工,套上破棉袄,用绳子、电线甚至稻草在腰间一扎,下身穿着短裤,赤脚冲进了大雨中。
屋外夜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知青们对农村道路不熟悉,脚趾不会使力,抓不住泥土。短短1.5公里,知青们跟斗连连,足足走了2小时。每个人都摔得浑身是泥,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到秧棚后,甘兰新的棉袄浸透了水,脸色发白,牙齿都在哆嗦。副连长忙从口袋中掏出一瓶60多度的“熊猫牌”白酒,咬开瓶盖递给他:“喝一口!”生平从没喝过酒,甘兰新惶恐地推开:“不会。”“还要不要命?”副连长不容分说,把瓶口凑了上来。
第一口下肚,他足足咳了五六分钟,脸涨得通红。再喝几口,却感到一股热气从身子里冒了出来,人渐渐回暖了。他把酒瓶还给副连长,对方愣住了:“一斤酒,你小子只给我剩2两?”他却一点没反应。
从此他的“海量”就传开了。许多年后,每当应酬喝酒,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一根扁担 包容你我
大量知青的到来,不仅帮助农场发展了农业和工业,带动了交通、道路建设,还将许多城里的风俗、习惯带到了当地,从社会人文的角度推进了城乡一体化。不少农村姑娘的穿着、发型,都跟着女知青学,连谈恋爱的动作也效仿起城里人来——手挽手是“小三角”,搂着腰就是“大三角”。
露天电影就是一种娱乐,巡回放映队一来,三五成群的人就披着棉袄、拿着小板凳,涌到广场上,荧幕正面挤不下了,就坐到背后。此外,每个连队都有文化室,打乒乓、下棋、唱歌、跳交谊舞,业余生活丰富多彩。“一个连队几百号人,若要文艺汇演,一周内就能拉台戏,相声、跳舞、诗朗诵,水平都很高。”朱平回忆说。
虽然城乡融合是主流,但知青和当地人也有矛盾。二十出头的知青们,年轻气盛、不服管教,有自己的价值观,老农则言语生硬、不善沟通,双方一语不合就能吵起来。
陈春山还记得,到连队2年后,他升任排长。一天开河,他不慎把珍藏的桑木扁担挑断了。“扁担很讲究,既要软,又要有韧性。”心仪的农具坏了,他一整天闷闷不乐。连队仓库后,正巧有20多棵桑树,手下兄弟们商量着砍一棵,给他做根新扁担,他默许了。砍树、剥皮、打磨,新扁担连夜制成。
第二天早训时,连长暴跳如雷:“谁砍的树?罚款!”并责成仓库保管员朱山勇调查。朱山勇是当地人,做事特别负责,平时将仓库管得清清楚楚,知青们想多拿根铁锹都不行。得知他来调查,不少小知青立即拉下了脸。不料几天后,老朱悄悄地对陈春山说:“扁担的事,我知道是你们排干的。你们也是为了干活,罚款我代你们交了,这件事我包下了。”
这下,知青们大为感动,陈春山也感受到朴实的当地人对知青群体的包容和理解。后来,他当上了指导员,常用这件事来教育捣蛋的小知青,要尊重当地的风土人情。
不懈努力 终于回家
金黄的麦浪在阳光下翻滚,咸咸的海风吹不走对家的思念。1985年的一天,甘兰新坐在高高的麦垛上,听到了一个消息:根据邓小平同志的指示,上海即将成立“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办公室”,要从农场抽调一些精兵强将。
那时,甘兰新已在农场待了11年。他在家中排行最小,俗称“奶末头儿子”。父亲是祖传第五代中医,“文革”时被批成“反动学术派”,60多岁被送到金山消灭血吸虫。经此动荡,父亲希望子女不要走自己的路,“工农兵最吃香,到农村去也蛮好的”。所以,他去崇明农场,是打定主意待一辈子的。但那一刻,他的心活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场部宣传科的陈春山,决定参加复旦新闻系自学考试。之前,他曾前往上海青年报实习了一年,却因户口问题没留下来。当时一起实习的年轻人中,有一位名叫强荧,后来成了新民晚报的知名记者。他觉得,自己或许也能试试。
朱平则更坎坷。为了让儿子顶替回沪,原本在虹口区委工作的母亲千方百计换到了事业单位,却在50岁办退休时,被发现是“干部”而没退成。朱平只好留在农场,后来才通过读书、考试回到上海。那时,他在农场已待了17年,成了家,生了娃。
从1970年到1989年,根据上海城市经济发展的需要和国家有关政策,共有38.9万名上海农垦知青职工,通过各种途径调回上海,继续在各条战线上奉献青春。
多年后,同属上海农垦系统下的三人,聚在一个办公室里,作为“老农垦”回望自己的知青生涯。不去评判时代的是非功过,单说那一段青春岁月,确是终生难忘的,单说那一段农场经历,也是受益匪浅的。简朴、宽容、正派、上进、奉献、无私,这些知青岁月赋予他们的宝贵品格,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各自的工作、学习、家庭,直至走到今天。
朱平的儿子在农场长到10岁,回忆起孩提时代,他只记得一个细节——每次回家,爸爸都要牵着他,在马家港码头上一路小跑赶轮渡。那时,年幼的儿子常问:“爸爸,我们为啥要跑?”
朱平也回答不上来。他只知道,哪怕前方是未知的大风或迷雾,哪怕不知停航的客轮何时启程,他也不能停下脚步。因为,只有和时代一同奔跑,才会见到希望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