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兵帅克》有个哏,神父要去给人涂临终圣油,但是这家伙喝酒内行,做神父比较二,自己也不晓得啥是圣油,委托勤务兵帅克买,帅克找涂料店搞了瓶大麻油,像模像样的,两个人出发了。
大麻油,亚麻油,核桃油,好比中国的大漆或桐油,涂料史(也就是绘画史)上意义非凡,尽管给人做临终礼不够格,如果说到画画,称这三种为圣油,没什么不对。
和古老媒介比,油画是新画种,人类的好奇心真神奇,古罗马湿壁画和蜡画,保存意义上说足够永久,不变色不脱落,没有发黄发黏之虞,远比油画简明。那为什么六百年,人人喜欢用油画画?因为:舒服。
用油之前,欧洲大陆,特别是文艺复兴最紧要的意大利,蛋彩画横行。蛋彩tempera,鸡蛋黄调颜料粉,磨细了画,效果接近湿壁画,不变色,快干,色调优美,但干燥过速,调和困难,而且鸡蛋黄附着力有限,严禁厚涂。学过素描的都知道排线画出阴影层次,此乃蛋彩画的早期视觉记忆,无法简易地涂出大块灰色,只能耐心地一根线一根线打毛衣。蛋彩到波提切利,巅峰,无与伦比,然后盛极而衰,大家都开始玩油画,我本人的观点,恰恰和当时意大利人自信满满的意见相反。当时有个威尼斯画家叫嚣,让(阿尔卑斯)山那边的人去用蛋彩,我们要画油画了。其实,山那边,他是不知道,早就出了油画大师,甚至传说发明油画的人——凡艾克。
北欧文艺复兴,和南方启蒙运动不同,叫晚期哥特也行,它比较家常,两件事,宗教改革和绘画。佛来芒(比利时加荷兰的一块)大师,是我终身顶礼的偶像。二十多年前,在大学图书馆,多少个夜自习我都是对着苏联黑白画册苦苦幻想古尼德兰大师的笔触,那是个和今天差不多的夏末,雨后的叶子又深又亮,一只蟋蟀跳到我脚边,浅浅地唱起来。
凡艾克,有说是两个人,胡伯特凡艾克和杨凡艾克,兄弟俩,也有只署名杨凡艾克一个人的。反正,提到凡艾克,就是发明油画的人,这个观点至少在比利时民间,无需质疑,尽管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发明油画,这简直像发明做爱一样困难。凡艾克的爸爸是珠宝匠,把做珠宝那种很特别的有放大功能的眼镜,传给小辈,儿子不负众望,居然拿这套技术去画画。凡艾克的每一幅画,都是代表作,都是巧夺天工的杰作,同辈人和后辈人,没有一个能达到他的地步,更不要说超越,他未必发明油画,但他肯定是完善油画技术的第一人,而且一出手,就让早期油画,成为了最好的油画,今天的我们,也只能沮丧地承认。
《阿尔诺芬尼夫妇》双人肖像,银行家和他小巧玲珑的太太,这对虔诚的新婚夫妇苍白敏感,手拉着手,体现出年轻人在那个阶段独有的忧虑、喜悦和性感。伟大的绘画作品,很少带剧烈的动作和夸张的表情,这也是为什么列宾苏里柯夫这类巡回画派一直被西方主流排斥的原因。《阿尔诺芬尼夫妇》,完美地体现了西方绘画最顶尖的价值观,不动声色,看起来没什么活力,但是极其生动地把这两个人保留了下来,人类存在世界上有多久,这两个人的形象就会留存有多久。
为什么在比利时和荷兰,油画得以起步?因为北方人爱干净,做家务有条不紊,大麻油,亚麻油,核桃油,属于干性油;很多吃的油包括橄榄油是非干性油,榨取的时候必须分开,否则用油去画画,永远也干不了。意大利人根据切里尼的记载,往往用榨了橄榄油的器皿直接榨干性油(这真是意大利人的作风啊),所以他们晚了至少五十年,才晓得原来那三种圣油,是可以拿来画画的。
看,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有多重要,甚至可以写就一段美术史。